高 翔
年少时,不喜欢“小桥,流水,人家”,嫌那环境太清寂。
那时,大人们都劳作去了,丢下我和弟弟在家里,也丢下一屋子的冷清。无所事事的我和弟弟,干脆就跑出屋,趴在家门前的石拱桥一侧,看流水蛇一样向远方溜动。要是春季,时有落花坠入水面,在水面砸出温柔的软坑儿……疏忽间,落花随水寂寂流走。那流水上面的事情,常常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其实什么都已经发生。
累了时,就在某块石头上一屁股坐下来,摁住蚂蚁的一只后脚,不让它们爬上石桥栏上的青苔,不让它们在青苔上自得其乐地舞弄触角,嘴里且一个劲地嘀咕:高兴个啥?谁在意你呢?
其实,在这环境中,没有谁会在意它们。当然,也没有人在意我们兄弟俩。因为,一些有文化的人,都去了城市,偶尔才回乡一次。而留在乡村的苦力人,为了一日三餐,全劳作去了。只有年龄小的如我们兄弟俩,守着这一桥、一流水、一户人家,守着这一方静寂。看看桥上,半晌都没有人影从远处浮过来,哪怕半粒人影也好。这样,至少人和人之间打一个照面,笑一笑,也能够把这宁静的空气荡漾一下啊。真正看到人影的时候,却是黄昏时——父母劳作回家了,他们累得像两棵弯弯的豆芽,从远处移上小桥,移进屋里,然后让一根扭扭歪歪的炊烟从屋脊上幽幽生长起来,仿若一根藤蔓。而几声狗吠,便是藤蔓下结出的瓜儿,干瘪得毫无水分。
少年的我,在这样寂静和荒凉的环境里窝藏久了,内心里似乎都要长出凉气气的青苔来。于是狠命地想着办法,去逃离这一境地,逃离这种状态。
最直接的逃离的方式,就是狠命地读书,希望也像村里的文化人一样,提着包,说半土不土的普通话,直着腰杆穿行在城市,看乡村里看不到的热闹。
后来进城念书了,在每一个星期的小假日里,都不想回家。生怕双脚一踏上家门前的桥,整个身子又要被露水一样凉的虫鸣浸泡……常常就站在城市街头,看街面上呼啦呼啦奔跑的车辆,看商铺里闪闪烁烁的霓虹灯,看衣着光鲜的人流在眼前像刷油漆一样,左一遍右一遍地刷着城市的街……只觉得内心饱满了。
也曾经在一个晚自习课堂上,老师教我们学习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老师说到“小桥,流水,人家”的时候,说那景致是诗,诗意饱满得要流淌。末了,老师是一脸的痴醉……我的意识也随之恍惚了一下。但是,望望窗外那密密麻麻的五颜六色的街上灯光,刚刚在心底浮起的诗意,疏忽间溺死在五颜六色的灯光里。
再后来,参加了工作。小镇虽然比不了城市,但是也有花花绿绿的吵闹,也有形形色色的人事风景。这是“小桥,流水,人家”所不能同日而语的。
一天,小镇的窗外,有广场舞歇斯底里地吼起来了,让人受不了。我走出屋子去劝,说别吵了,这不是广场舞的地方,能不能声音小一些,况且院子里还有孕妇……好言并不能够让人理解,他们反而说没有地方去跳,不到这里跳广场舞到哪里去跳呢?原本平时见面还能够笑一笑的人,从此见面也就成为乌眼鸡。所以,只要他们跳广场舞的时候,我便闭了窗,在电脑里百无聊赖地浏览,以此对抗嘈杂。无意翻到吴冠中的江南人家系列画作。画作里,常常有一汪水,清清澈澈;有一弯桥,小小巧巧;有几户人家,简简静静;有一两只飞燕,纤纤细细……如此的简洁,但诗意却浓得化不开。忽而就想到,我乡下的“小桥,流水,人家”,不就是吴冠中画笔下的景物?不就是一幅画?
原来,“小桥,流水,人家”也是有着画一样的美好。
你想,在小桥、流水里,有广场舞凶巴巴的声浪吗?有横冲直撞的飞尘吗?那“小桥,流水”里的空气,是水洗一般的净;那一弯流水,是从贝多芬曲子里取下来的曲线,很柔美;那小桥是从唐诗里取出的构件,很古意;那一户人家,有鸡鸭猫狗的人世烟火的悠然,有与世无争的炊烟,很朴素……如此的诗情画意,为什么我一直不看好呢?甚至要逃离呢?好像要逃离一场灾难似的?也许是苏轼说的“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吧。
然而,当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人已经走完了半生。
隔着半生的一段距离,远远地看故乡的“小桥,流水,人家”,隔着一段空间的距离,远远地看“小桥,流水,人家”,忽然明白,清寂的“小桥,流水,人家”,原本也是生活美中的一部分,只是那美,美得有点太低调简静了,美得太朴素了,让人多少有点心痛。
当朋友从乡下回来,说起老家门前的小桥长满了青苔,如何清寂;说老家门前的那一弯流水,还在静静地流淌;说他的老母亲,还在他们老家屋脊升起着那一脉袅袅炊烟,我的情绪,顷刻间泛滥成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