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老家用来洗脚的红色塑料盆有了些年月,颜色逐渐褪去不说,还老化裂开一道缝,漏水不能再用了,阿爸便要动手做个木盆。
山村生活这么些年,阿爸总是活在自给自足的小世界里。桌椅板凳自己打,木房板壁自己装,石磨齿平自己修,簸箕烂了自己编,像这样的活大都是他亲手做,一人身兼木匠、石匠、篾匠……
家里的盆坏了,阿爸马上就想用木头打一个,而不是去集市上买。在我眼里,这种手艺和思维方式显然过时了。手工打一个木盆,要经过选材、劈块、切削、刨刮、钉销、箍圆、制底、组合、箍紧、打磨、勾缝、刷漆等那么多工序,费时又费力。市场上的塑料盆、不锈钢盆才多少钱一个,有这些功夫,用来干别的活挣钱,所挣的钱都能买多少个盆了。与我用钱来当刻度的思维不同,在山村的阿爸、阿妈有着属于自己的生活维度。
一次回家,我把车里的矿泉水瓶清出来,打开并支好引擎盖,将那些喝剩下的矿泉水注入车内当玻璃水用。清理了车内垃圾又加满了玻璃水,一举两得。我正要将矿泉水瓶扔到垃圾桶时,阿妈说扔了可惜,叫我都给她。 阿妈先拿出一个矿泉水瓶,把上部分剪掉,然后在瓶身开一道槽,再将剪好的瓶子套在“村村通”卫星接收天线锅的高频头上。有了矿泉水瓶保护,高频头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剩下的矿泉水瓶,阿妈则统一晾干,排成一排,放置那些留作种子的辣椒、豆子、菜子……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阿爸、阿妈瞄上了我的车。
从所住的小城回老家,开车走一段二级路,再走一节乡道便可沿着村道爬坡进村,总共一个多小时车程。路虽不远,我回家的次数却不多。进村有一段土路未硬化,一下雨全是泥,滑溜溜的,车上不去,除逢佳节,我通常要选休息日外加艳阳天才回家。回家时,好天气,好心情,打开天窗让阳光照进车里来,一路上听着美妙的音乐,随着路的弧度轻巧转动方向盘。车的后备箱里装着阿爸喜欢的烟酒,阿妈喜欢的水果,通常还捎了些新鲜肉。很喜欢这种感觉,回到家的时候,打开车后备箱,把东西都拿出来,满满地摆在家里的方木桌上。阿爸、阿妈再将木桌上的东西分类整理,放进房间,放入冰箱……等我们回城,原本掏空的后备箱又被阿爸、阿妈的东西塞满:粮食、蔬菜、野生菌、土鸡蛋、稻花鱼……
常开车往返于城乡之间,见车脏了,阿爸、阿妈说我不讲究。车洗干净了,一问洗车的价格,他们又觉得心疼。盆子破了,第一反应不是去买一个,而是找木头打一个的阿爸,见孩子的车脏了,当然想自己洗。一有了念头,再次回家,阿爸、阿妈已从屋后引来山泉,家里准备好了软管、刷子、毛巾和清洗剂。听村里人说,他们还特意赶场去洗车行看人家怎么洗车。
车,行驶在路上,有风雨、有泥泞、有扬尘,哪能不沾污染垢。每次落了灰、蒙了尘、溅了泥,我就对自己说,回家吧,选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回去,别担心蓬头垢面的窘态,家里有清亮的山泉水,有阿爸、阿妈……
小山村里,一座木屋掩映在林木翠竹间,木屋前的院坝停了一辆车,有两个人在车旁忙前忙后,他们就是我的阿爸和阿妈。
阿妈从车里把脚垫抽出来,先用水冲一遍,再放上清洗剂洗刷。刷子来回在脚垫上刷着,清洗剂的泡沫里刷出许多污水来。刷好后,阿妈拿着软管用泉水将脚垫上的污水冲洗掉。污水一冲掉,脚垫便干净多了。阿妈对着脚垫仔细看一遍,觉得还有哪里洗得不够干净,紧接着又刷又冲,满意了才拿出去晾晒。
阿爸,热天穿凉拖,冷天穿雨鞋,先拿着水管把车身淋个透,然后拿一张旧毛巾从车顶到车轮初步除污,再用泉水对着车冲一遍。阿爸将抹好清洁剂的海绵块对着车仔细擦拭,当白色的泡沫布满了车子后,阿爸又拿起了水管。泉水水压不够,水流速不大,阿爸用拇指将水管口堵了一部分,一束变细的水流洒在车上。阳光下,喷洒的水珠里时有七彩的虹影出现。
泡沫冲掉后,车也就干净了。阿爸绕着车,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见哪里还有点污渍立马清除。当阿爸拿起刷子刷轮毂和轮胎时,阿妈已拿干净的毛巾清理车舱了,坐椅、仪表盘、方向盘一个不放过,车里全擦得干干净净。洗车,阿爸主外,阿妈主内。我也加入进来,拿起车载吸尘器清除小杂物。一辆脏兮兮的车,变得纤尘不染,窗明镜亮,那么清爽,那么通透,那么舒适。
再次回家,阿爸的木盆已经打好了。晚上,我倒上一大盆热水。水是屋后的泉水,在火塘中间三脚架上的水壶里烧着。杉木做的泡脚盆,有木质的厚实与温暖,这种感觉哪是化学塑料盆和生硬的不锈钢盆能比的。木盆保温,热水的温度在盆里以极缓慢的速度下降。脚踩着木盆,悠然地泡在舒服的热泉水里,能感受到温暖从足底慢慢流向周身,暖意满满。
开春了,日头逐渐暖和,阿爸开始修理他的农具。地一挖,春天的泥土气息就从新泥里散发出来,阿妈当初储放在矿泉水瓶的那些种子将播在地里。春暖花开的日子,我开着蒙满风尘的车回家,让山里的清泉,让阿爸、阿妈的手洗去那些尘垢,然后再将洗好的车停在院里一棵开花的树下,车上,落英缤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