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亿旧
春节一过,枯萎的季节就复活了,暗淡的田野开始有了色彩。如若遇上晴好天气,田野上就会有三三两两的身影,一只竹篮,一把小刀,归来时,那竹篮里就盛满了青翠鲜嫩的蒂蒂菜。
蒂蒂菜是我们这里滥见的野菜,个头很小,总是潜伏在野草的根部。清明一过,它就会抽出苔来,一串串细小的白花满天星般地点缀着田野。没有开花之前,人们都爱寻了它来,清水漂净,用清油和红辣椒炒了当菜吃。就是开花了,人们也爱寻了它来,整株地放在清水里和着鸡蛋煮。据说,这样的菜和这样煮出来的鸡蛋,吃了是可以祛邪防病的。
小时候,外婆就曾经给我弄蒂蒂菜吃。
外婆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知书达理却不懂经营生活,据说我妈妈已经七八岁了,家里的活儿还是佣人干的。后来,家道中落,外公也死在了常德监房,外婆才不得不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担。自我出生起,外婆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是我们一家人的下放地。父母在生产队里挣工分,我每天往返十多里的山道去上学,外婆则在家里带妹妹和煮饭喂猪。那时的生活十分艰苦,红苕要当半年粮,每天吃的,就是把红苕剁碎和玉米面熬的粥,一年到头难得一餐肉吃。饥饿的感觉,现在是寻不到了,但那时,却是那样地刻骨铭心!
那是个和暖的春日。阳光明媚温暖,村子里桃红李白,一派盎然春色。外婆挎着个大竹篮,提着把大镰刀对我说,走,我们找好吃的去。
找好吃的去?我咕嘟吞下一大口口水,跟在了外婆的后面。
外婆身体高大,但腿脚不灵便,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的姿态,就像一个疲惫的大猩猩。一路上我反复地问她,究竟找什么好吃的,外婆笑嘻嘻地说,到地里就知道了。
地是玉米地,去年秋天收割之后就一直空着。曾经葳蕤的杂草还没有完全醒来,但杂乱的草茎下面却有一些嫩绿在闪动。外婆在杂草前蹲下,指着一种有锯齿叶片的几乎是匍匐在地皮上的植物对我说,记住了,这就是蒂蒂菜,用茶油和红辣椒炒了,很香的。
这个不难。在外婆的指引下,我东蹿西跳,不一会儿,那大竹篮就满了。
玉米地是斜坡地,正对着美丽的村庒。外婆坐在地上,把我揽住,说,明华,给你唱首歌吧。
蒂蒂菜,矮又贱,
长在草里无人看。
蒂蒂菜,香又甜
祛病消灾保康安。
外婆咏唱的调子是我们这里常见的山歌调,婉转绵长中有一些哀怨和伤感。下午的阳光斜射过来,外婆慈祥地微笑着,仿佛传说中的菩萨。
还要继续唱下去的外婆忽然发现了地上的蛐蛐。蛐蛐就是蟋蟀,在暖阳的照耀下,它们从蛰伏的洞穴中爬出,不甚灵活地在地面上爬来爬去。外婆停止了歌唱,很兴奋地对我说,快跑回去取火柴和一块瓦片来,真有好东西吃了。
我不知道外婆所说的好东西是什么,待我从屋里取了火柴和瓦片来时,外婆两只干瘪的大手里已握满了被拍得半死的蛐蛐。她说,你不晓得吧,这蛐蛐在瓦片上烤个两面黄,那个香啊,啧啧。说这话时,我看见外婆在咂口水,我也忍不住咕咚吞了一大口口水。
在外婆的指引下,我飞快地在斜坡上用镰刀挖了一个小灶,把瓦片盖上,随手点燃身旁的枯草,一缕人间烟火就在这个和暖的春日里袅袅升起。
外婆把掌里的蛐蛐往烧红了的瓦片上放。一些蛐蛐垂死挣扎,四处蹦跳。一些蛐蛐则在瓦片上伸腿抖须,不一会儿就通体殷红,一股从未闻过的清香变成了一只大手,从熟悉的柴火味中,一直深透到肠胃深处,把你的欲望一阵紧似一阵地捏。
外婆把烤熟的蛐蛐用草棍拨弄到掌上,呼呼地吹过几遍后送给我。好香啊,吃吧。
我疑惑地望着外婆。外婆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一只,凌空就投到了嘴里。外婆的嘴飞快地咀嚼,我听见了烤焦了的蛐蛐的尸体在她嘴里撕裂的脆响。我又淹了一口口水,闭着眼睛把一只蛐蛐投进了自己的嘴里。
一股青草的香味在唇齿间弥漫,一股甜中带腥的肉香在唇齿间弥漫。我对外婆说,嗯,香,真香!
回家时,我们要跨过一条小溪。还没有发春水,小溪瘦得只剩一条线。在村里人围起的水洼里,我和外婆把抠来的蒂蒂菜一一洗净。外婆说,人是饿不死的,蛐蛐可以吃,蝗虫可以吃,山里的许多东西都可以吃。
晚饭照例是剁碎的红苕煮玉米糊糊,下糊糊的菜除了照例的红辣椒炒老酸菜外,还有了一大碗蒂蒂菜。我注意到,外婆把干红辣椒切得很细,蒂蒂菜要下锅时,裹油的布片特意在锅子上绕了三圈,以至于锅底积了一颗拇指大的跳跃着的油珠。
那天的糊糊我吃得很多。炒熟的蒂蒂菜有些苦涩,却很清香。那香缥缈遥远,却又真真切切地停在唇齿之间。我对爸妈说起和外婆烧吃蛐蛐的事,他们默不作声,只把红苕玉米糊糊喝得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