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健
书,越读越令人心生害怕;书,越读越令人心生欢喜。
因此,我决定辞去自己所依托的团结报社读书版的编辑工作,以便有更多的时间去读书,读掌上和书柜里的小书,也读社会人生这本大书。
人到中年,我还总是想起幼年时身置图书馆的种种心情。对于书籍,我是有恐惧心理的。
妈妈是一所大学图书馆的图书管理员。小学时代,我的假期几乎是泡在图书馆里的。妈妈上班时,或是在书库里整理书籍,或是在借阅处忙着借书还书。图书馆的一楼人来人往,我不大不小,待在那里并不方便,妈妈也没空管我,于是,二楼书库成了我的常驻地。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至今清晰地记得二楼书库的摆设、光影、色彩、声响、气息。那个空间里,无数灰色铁质书架按两列纵深排开,中间是可容纳两人行走交汇的通道,焦点透视后,其空间灭点延伸到难以想象的极幽深处;雪白的墙壁上只有夏天傍晚时的夕阳余晖能斜照其上,时间很短,倏忽来去,其他季节均是冷肃的白。因此,哪怕管理保护得再好,整个二楼也难免一丝湿气和霉味。
二楼收藏的是贵重画册和教师用书。偶有老师和馆员进入,也都是小心翼翼地安静地站在书架前翻阅,似乎满屋子都是沉睡的书之精灵和书之神灵,连鼻息都会搅扰亵渎。因此,二楼即便有人,也是少有声响,幼时的我甚至觉得他们都是屏着呼吸在看书,仿若人在神灵前。
小学低年级时,我喜欢图书馆里的书,畏惧图书馆里的冷寂。
小学高年级时,我对图书馆里的书也害怕起来。因为我发现:就算自己每天都待在图书馆里阅读,就算不写作业不去玩耍,就算速度快到每三天看一本书,一个暑假下来我也看不完几本书。每当我站在二楼纵深排列、高至房顶的巨大书架前时,我觉得自己如同站在浩瀚幽深的大海前或是高大冷峻的大山脚下——大海深不可测,大山高不可及,令人无法揣度其深度广度,看不到底,看不到头。古人说“书山有路,书海无涯”,我却已经知道“勤,难以为径;苦,难以做舟”。渺小无力如我,面对浩繁卷帙,内心非常沮丧。
彼时的阴影直至现在。每每去到大型图书城或是小书店,我望着书山书海,总会深深感叹苏格拉底、释迦牟尼或是孔子的自知之明。这些博学者和思考者应该是感知到了自己在先人智慧面前的局限,深感不安,心生敬畏和无力,因此选择述而不作。站立在我们这个时代,追溯文化之河的源头,阅读者会发现人类所有的情绪、所有的感受、所有的观点,前人都记录过、表述过、描绘过,均是有书可载、有据可查的,那我们今人忙乎着写下的这些重复的比美不如、比义不及的文字到底还有何种意义?想到这里,敬畏之余,心里发毛发虚。
对经典书籍的敬畏、对非经典书籍的怀疑,无数次否定了我自己的写作。自己的那些所谓文字,肯定已经存在于某本前人所著的书内。在很多时候的阅读中,我发现旁人的文字在重复前人;自己的文字也在重复前人。越是阅读,越是没有自信,就越是敬畏伟大的经典和那些经典的创造者。大部分时间,我无法用笔写下一些文字,只能选择继续读书。
奇怪的是,人可能会因为敬畏书籍而放下写作,绝不会因为敬畏书籍而放弃读书。至少,我自己是这样的情形,越是敬畏,越想靠近;越是靠近,越生光明;光明越多,欢喜越多。
2017年1月9日,我所依托的团结报社《读书文摘》版首发。彼时,我正着迷的书是《博尔赫斯全集第二辑》。这一套书整整12本,是阿根廷文豪博尔赫斯诗歌作品合辑。他的诗歌没有他的散文、评论和小说好读,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翻阅了一遍。大学时,我就折服于他“望月人”的孤独气质,他的作品一直以来都只能在各种出版物中找到断章残篇,但仅是零星散见的作品也令中国读者痴迷于这位天才的思索和创作。于是,上海译文出版社一出他的全集,我就悉数买下。作为编辑,我将博尔赫斯作品读后感写成今天看来浮薄的文章并做《读书文摘》序言,算是编者偷懒作按,也算是向这位真正的读书人致敬。
博尔赫斯的人生经历和读书经历对我的影响至深至远,在人生多个重要的节点上和艺术多个紧要的犹疑中都起了很大的支撑作用。尽管我害怕他,惧于他的天马行空、博学强记、盲而愈明、弱而愈坚,但我又是那样地爱他,正如他亲口说的“联系我们的不是爱而是恐惧,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我才如此爱你”。他告诉我“世界会变”,但人一定要“始终如一”;也宽慰我“世界本来就是迷宫,没有必要再建一座”“逐渐失明并不是悲惨的事情,那像是夏季天黑得很慢”;提示我“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模样”——读书人有福,是可享极乐的……
从首期至今,《读书文摘》走过了两年零三个月的历程。它像是我的孩子,更像是我的导师;我想把它养好——有内涵有模样,有长相有气质,那我就必须多读书;在它的指引和要求下,我读了一点儿书,有时中断,但中断之后总会恶补——孩子与母亲必须是互相教育、互相促进、互相成长的关系。
上周五,即2019年3月29日,我进行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期《读书文摘》的编辑工作。在此前一天,我刚刚看完并沉迷的是木心先生所著《文学回忆录》。一生流离坎坷的先生是靠艺术的支撑和艺术的智慧活下来的。书中,他讲中外文学史,其实是讲中外艺术史。艺术门类涉及之深广令人折服,知识之丰厚令人目不暇接,观点之犀利令人心神不定,精神之独立令人崇敬膜拜。他并不结婚,没有孩子,他以毕生的忠诚和热情去追随知识与美,这让我敬畏他。可我也爱着他。先生说自己“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但艺术天地广大之极、精美之致,已经把他占有,他不是凡人,他以艺术家的自觉成为精神上“仅次于上帝的人”,因而得到救赎,同时以其画作、著作、授课拯救着无数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
关于纷繁人事、莫测命运以及经典的阅读、神奇的艺术,先生教会我许多。如“除了极少数人中的个别者,其余的,可当做景物看;景物一直欠佳,可只呆看”;如“要真诚地爱,更要雄辩”;又如“命运很精致,我们随时都要保持想到死亡”;还如“凡是纯真的悲哀者,我都尊敬。人从悲哀中落落大方走出来,就是艺术家”“读天才的作品,自己也好像是天才一样”……
看木心先生的作品,可以读出其灵魂的坚强与丰美,感受到文字的体温和艺术的慰藉。这种圆融的刚执、崇高的温柔,引导我们追求知识与美,求得真善与爱。人要挣扎出困境,生出希腊神话中伊卡洛斯飞离迷宫的翅膀,终究要依靠一个“爱”字——学会爱,爱自己并且爱他人,爱生命、爱命运并且爱这个世界,爱那些欢言相聚,更爱那些无声离散。
何为爱?木心先生说“爱是艺术”;怎样爱?他又说“知得越多,爱得越多”。看来,“知与爱成正比”,爱终究是一场自我教育;幸福终究是根植阅读、回归内心的一种丰饶感。
综上所述,书,越读越令人心生敬畏;书,越读越令人心生欢喜。因了这份敬畏、这份欢喜,读书人是有知之人,是有爱之人;读书人,是世间有福人。
在敬畏和欢喜之间,日见云开,那一丝光明澄澈,欲隐渐现。
两年又三个月,感谢团结报社《读书文摘》的陪伴促进,感谢神圣书籍们的不离不弃,感谢这段有书读、有体温的日子。
放下不是放弃,若我有天归来,想必已成有畏无惧、低眉拈花的真正读书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