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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05日

二狗的乡愁

○张明华

春节过后,天气一直阴雨。牛毛细雨一下就是好几天,天地间一片迷蒙。如夏季般的暴雨,也下过几次,电闪雷鸣,让人的心跳也砰砰加快。不过,大雨过后,山间却很妩媚。乌云在高天上漫步,云雾在山腰间流淌,门前的溪沟也肥胖了,还稀里哗啦的唱着歌。只是,落叶的乔木灌木,静静地在寒冷中伫立,光秃秃的枝条上,才将爆出米粒般的初芽。

二狗没有注意这些风景。他有看风景的时间,但没有看风景的心情。

二狗是家中的独子,他前面是个姐姐,叫酒满。那时乡下人在泥土中刨食,需要男劳力,所以二狗的姐姐就叫酒满,希望倒贴的赔钱货到此为止。果然,酒满下面的是个男娃,为了好养,就给取了个二狗这样很贱的名字。二狗两姊妹还真是好养,红苕坨坨、包谷糊糊,把酒满养得如一根火葱,二狗养得如一个冬瓜,水水灵灵壮壮实实的两姊妹,让寨上人很是羡慕。二狗的父母为此也是得意了好多年,但到这两姊妹谈婚论嫁的时候,却发愁了。二狗的姐姐酒满,样子乖、身材好,做起事来有手有脚,上门说媒的,踩烂了门槛。二狗哩,孝顺温和,壮实如牛,干起活来风风火火,书还读到了初中,按理说,这样的条件,在乡下可是不多,可前前后后央求媒人说了七八家,都不成。这些姑娘一听说是二狗,都愿意,不愿意的是人家父母,说是在那山沟沟里,种着巴掌大的田,看着巴掌大的天,怕一辈子受穷。后来,还是二狗的姐姐酒满在另一条山沟沟里寻得一户人家,那人家也和她家一样,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弟弟,也正愁着婚嫁的事情。酒满就作了主,把自己嫁过去,条件就是那人家要把妹妹嫁过来。起初,二狗的父母还有些犹豫,因为酒满要去的那条沟,比他们的家还要远还要偏。但最后,二狗的父母还是妥协了,结了扁担亲的两家人,悄悄咪咪地把事情办了。这事敞了出去,被寨上人七嘴八舌地叨念了好多年。酒满的男人虽没有二狗壮实,人忠厚勤快,对酒满这个漂亮婆娘更是依顺。二狗的婆娘也没有酒满乖,粗手粗脚抵个壮劳力,对二狗的父母也是没有讲得。所以,二狗和他姐姐酒满的日子,就一直过得踏实平稳。

二狗耕耘着他的责任田土。那些责任田很小丘,如秋天飘落的树叶,零零碎碎地隐藏在树林和山坳间;那些责任土稍微大点,却像一块黄色的布片,悬挂在陡峭的山坡上。二狗一家都是勤快人,四季都不让田土空着,一年下来,米够吃,喂猪的包谷也有,厨房的青花坛子里,还有满满一坛菜油。花销哩,就靠圈上的那一头母猪和院子里的那十几只母鸡。结亲一年,二狗的婆娘给他生了个崽,虽多的只是一张小嘴,但杂七杂八的花销却源源不断。二狗开始打山的主意,扯山笋、挖麦冬、找菌子、捡板栗、养山蜂、摘金银花,但除了板栗和蜂蜜,其余大多赚得劳累。有一天,二狗走了半天路,到镇上去卖麦冬,正巧碰见卖菌子的姐姐。酒满也生养了,也是一个崽,家里的经济状况,和二狗没有什么两样。二狗的麦冬好卖,交到草药贩子手上就行,可酒满的菌子,却要等买家。二狗在场上转了一圈,给儿子和外甥各买了双小皮鞋,卖麦冬的钱,剩下的就还不到五块。二狗远远看见姐姐还蹲在那里,就买了十个灯盏窝儿,两姊妹凑在一起,边吃边聊,眼睛却扫描着每一个从面前经过的人,只要有人看一眼,他们就会停止谈话,很巴结地告诉那人:山上的乌枞菌,刚捡的。可这是在乡下,这个时节几乎家家户户都会上山去找,哪个还会花钱来买呢。眼看着赶场的人渐渐稀落,酒满就把背笼里的菌子倒了一半给二狗,说,背回去炒吃吧,就和二狗离开了集市。回去两人要同一段路。酒满就说她那条沟里有人外出打工的事,二狗也说他这条沟里有人外出打工的事。酒满还问二狗,想不想出去,二狗说,爹娘身体差,等等再说。二狗也问酒满,酒满也回了句等等再说。

两个娃娃上学那年,二狗爹和酒满公公都因病去世。又过一年,酒满的婆婆也走了,两家的老辈,就只有二狗娘在残喘。二狗娘还真是在残喘,多年的肩挑背负,已使她佝偻成虾米,患有哮喘病的她,一咳嗽起来就蜷缩成一团。虽然二狗和他婆娘服侍周全,但老娘还是在去年冬天再也咳不起来。老娘回光返照时对他说,狗儿啊,娘走了,就没了牵挂,你们,也走了吧。那时,酒满拥着娘的身子哭嚎,而二狗,则反反复复地揉搓着老娘那渐渐失温的手。

老娘的坟和二狗爹并排,就在屋前山腰上。每天,二狗从卧房里可以看见他们,起床后打开大门可以看见他们,煮饭时从厨房的灶台上也可以看见他们。二狗有些魂不守舍,脸儿黑黑的,人也瘦了一圈。二狗婆娘很担心,却不敢多嘴,只能三天两头地打鸡蛋给他吃。过年前一天,二狗和婆娘去了姐姐家,把酒满一家三口都接了来。于是,大大小小六个人,就在二狗的老屋里,在二狗嗲娘的注视下,过了一个团团圆圆的年。

立春那天恰逢赶场,二狗好不容易到寨上找来七个人,连同他一起,把家里的四头架子猪绑在木枷上抬到场上去卖,二狗的婆娘则背着一个大扎笼,把十只鸡缚翅绑腿,一股脑儿塞进去,也背到场上去卖。走在半道上,天上洒落了几颗雨,远处,也似乎有隐隐约约的雷声。大家都说,这应了立春的景儿,怕是一个好年成。

过后的这些天,二狗和他婆娘就在对面山上扛石头,然后把爹娘的坟围了一个规规矩矩的圈。干这些活时,二狗和他婆娘都不做声,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在密林中搜寻,只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来来回回扛。当这些完工时,央寨上老石匠打的碑却还未完成。墓碑就斜靠在二狗家院子的大柚子树脚,老石匠头颅斑驳,一副眼镜,没有了两条腿,用麻线缠绕箍在脑壳上。他问二狗,是刻二狗还是刻书名?二狗说,还是刻二狗吧,爹娘喊了几十年,熟悉。老石匠于是在孝子那一栏下,刻下了二狗两个字。他还对二狗说,这是他刻的最后一块碑了,他自己的墓碑,除了离世的日子之外,早就刻好。二狗似乎没有听他的絮叨,蹲下,用指头把二狗两字笔画里的石屑扣出来,再鼓起腮帮子,把里面的灰尘吹得干干净净。

转眼就到了清明,二狗费了大力,才从寨子里找到抬碑的人,除了两个壮年之外,余下全是七老八十。好不容易抬到墓地立好碑,太阳已经当顶。那些抬杠的,都瘫在地上喘气,二狗和他婆娘,还有他们的崽,把掘起的黄土,一撮箕一撮箕地往坟圈里填。当两座紧挨的坟墓被新鲜的黄土连为一体时,二狗和他崽把一大串清明吊吊挂了上去。此时,二狗的婆娘点燃了鞭炮,噼噼剥剥的炸声在山谷间回荡,很响。远处,有布谷鸟在叫:布谷布谷,快种包谷。

一个月后,二狗和他婆娘背着行囊,牵扯着崽儿离开了家。锁门时,二狗侧过头看了看对面山。新发的树叶很葳蕤,只在浓荫的缝隙中,隐隐约约看见残存的清明吊吊。那清明吊吊飘荡着,如一只枯槁的手,在颤巍巍地道别。在路口,他们和酒满一家汇合,走了好长好长的山路,又坐了好久好久的汽车,才到那个陌生的火车站。两个娃儿对即将奔赴的世界既胆怯又好奇,他们挤在窗户前,谈论着他们从未见过的火车。酒满他们,紧张兮兮地守护着行李,二狗哩,就站在他们前面,仰头看着那高高悬挂着的电视。电视上正回放着《经典永流传》,年老的齐豫和年轻的赵照,正在演绎余光中的《乡愁》。二狗是个音盲,不会唱歌,但他读过书,懂得歌词。当齐豫唱到“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时,二狗的眼睛决了堤,两行泪水沿着鼻沟,一直流到他微微张开的嘴里。

此时,候车室的广播响起,他们要搭乘的那趟去南方的火车,就要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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