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辉
“喜满喜呀……”还没看见人,远远地就听到熟悉的苗歌开唱前的和声。循声望去,只见皓月当空,月下,河水清清,波光粼粼。河上有一座十多米长的石桥,桥栏杆上一群十八九岁、水泠泠的姑娘横坐成一排;对面栏杆上,是一群皮肤黝黑、身材壮实的小伙子。歌声就是来自两队青年男女的对唱。
十余年来,我经常梦见那桥、那水、那人和那动听的歌声。这不,今晚我又梦到这场景了,梦到我难以忘怀的高务村。
那是我工作的第一站。2001年6月,中师毕业在家待业。漫长的5个月过去了,终于盼来分配的消息。此去的目的地,交通不便,无车可乘,我怀揣着一张介绍信,挑着一袋大米,一床棉被,连走带跑地来到花垣县雅酉镇附中报到。
和我同时报到的,还有三位老师。校长说,四人之中,一人要分到排达扣村、一人分到高务村,另外两人留在中心学校,到底怎样分配,那还要开个校务会才能确定。
等了一个上午,校务会终于召开了。我就像开奖前守在电视机前的彩民,心在怦怦作响,暗暗祈祷希望买中头奖——留在镇中心工作。
等待的时光总是那么难熬,佳音未至,“不祥”的预感却汹涌而来,我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被分配到高务村。之前,我们村中师学长都被分配到高务,从他们口中得知,那是雅酉镇最偏远的村之一。
高务苗语音译就是“水的村寨”。等待中,我在想象着那是怎样的一个村子?一个大大的水库在寨中,大小不一、高低各异的房屋围水而建?抑或是一条大河从村前流过,村民们沿岸而居?
预感总是那么准确,我果然被分配到高务学校。
“到偏远的地方锻炼一下也是好事,扎扎实实搞吧,只要你把教学成绩搞上去了,我就把你调回中心。”临行前,校长和我进行一次长谈,沙哑的话音夹杂着语重心长的教诲。
听着听着,失落感渐渐淡去。我想,我遇到一个好校长,好前辈,一定要听他的话,努力教学,争取早日调回镇中心学校。
没过多久,高务学校教导主任龙老师就来接我了。他是比我高三届的中师学长,黑黑的皮肤,杂乱的胡茬,耳朵上还夹着一支抽过一半的纸烟,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看上去却有四十来岁。
他很热情,动作也很麻利,一会儿工夫就把我的所有行礼全部绑在他的轻便型摩托车上。
从雅酉镇上出发,一路颠簸,震得我肚子疼,疼得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几次想叫龙主任停下,话到嘴边又收回去,只是不停地询问“到了没有,到了没有”。他总是说,快了快了。
忍着剧痛,行过三村六寨,我们终于来到高务。两条小溪和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在村头汇在一起,河上建了一座石桥,桥墩、桥面和桥栏杆都是方岩砌成的,一群男女老少正在桥上休憩、聊天。行至桥中,他们热情地和未曾谋面的我打了招呼,像是欢迎远道而来的亲人。
过了桥和一座长满苔藓的石拱寨门就到高务学校,村民居住的房子就在学校的周边,或靠山而起,或是依水而建,一栋栋青瓦房鳞次栉比,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学校附近的那栋用石块砌成的二层小楼。
来不及好好看看这个我即将要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夜幕便已经降临了。四面远山黑黝黝的,层层叠叠;宿舍后面的河水还在哗啦啦地流着。龙主任说,第二天再带我熟悉一下环境。那一夜,我彻夜难眠,没有失落,只有满怀的期待。
第二天是个大晴天,一大早,龙主任领着我到河边看看。从学校后门往上走200来米就到拦河大坝,河面水平如镜。阳光斜照,一层薄薄的雾纱静静地漂浮在水面。我伸出双手掬起河水,擦在脸上,水温温的,舒服极了。
突然,扑通一声,一个光着屁股的大男孩钻进水里,河面顿时溅起一个盆口大的水花,男孩却不知所踪,把我吓了一跳,准备施救。同行的龙主任把我劝住,微微一笑。过了一会儿,男孩钻出水面,一手抓着一条长鱼,一手抓着一只大螃蟹,扔到岸上……一盏茶的工夫,早餐的菜便到手了。知道我是新来的老师,他把捉来的鱼儿分一半给我。
离开河边,我们沿着一条青石板路来到学校左侧斜背面的小山丘。山丘覆盖着葱葱茏茏的树木,其间有一棵大樟树,树下有一口水井。除了到这里打水作日常饮用外,村民们还用这井水酿酒。雅酉镇的包谷烧在两省边区是出了名的,而高务包谷酒的味道在雅酉镇更是首屈一指。有经验的酿酒师傅进行专门对比,据说一样的包谷,一样的酿酒工具,用这井水酿出的酒比别的井水酿出来的要好喝很多。听了介绍后,我禁不住诱惑,舀一瓢尝尝。果真纯纯的,甜甜的。
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既洗了高务的河水,又饮了高务的井水,那我就是高务人啦。心里明白,作为高务一员,我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孩子们教育好。
学校给我分派的是二年级教育教学任务,四十多个学生一半是高务村的,一半是扪岱村的。学期过半,可因为缺教师,这个班级没老师教,一课都没有上过。落下的课咋办?只能利用早晨、午休和晚上等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弥补。每天晚上,我总要到几个基础薄弱的学生家中为他们辅导。
辅导尚未结束,家长们早已把一只炒好的土鸡或一盘腊肉放在餐桌上,再把自家酿制、埋在窖里的老酒倒进大碗里,肉味伴着酒香扑鼻而来,令人涎水直流。
一切准备妥当,家长就让孩子把课本和作业收好,将我拉到桌边。我常常以“才吃过”“不能喝”为由婉拒,但终究没能拗过家长们的热情,只能欣然接受。半碗下肚,家长们话语多了起来,一时兴起,手掌托着下巴,食指抵在耳垂,唱起了苗歌。那歌词像七言绝句,又似七言对联,很有赋比兴的韵味。此时,他们每个人都是歌手,都是诗人,在表达不尽的感谢和欢迎。
从学生家里走出已是半夜,可村里依然很热闹,小河边、村道上,手电筒一闪一闪的,络绎不绝,不时传出男女青年们的欢声笑语。最热闹的当然还是那桥上的对唱。
一个漆黑的夜晚,我从高务对面的扪岱村家访回来,走到桥中,一束强烈的手电筒光照在我的脸上。
“老表,来和我们坐一下嘛!”一个女孩变着调儿叫我。借着电筒光,依稀能够看到她那条弯弯的细眉,眉下一双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笔直饱满的鼻梁,正正地嵌在一张白里透红的瓜子脸上。知道我在看她,那女孩羞赧一笑,两颊泛起了红晕,现出两个小小的酒窝。直到现在,再也没见过那个女孩儿,再也没见过那样漂亮的女孩。
事情来得突然,没有惊喜,倒是有点惊吓。那一夜,我没有驻足停留,而是快速回到学校准备来日的课程。
上课,辅导,家访,没有双休日,更没有节假日,这样的日子无疑是辛苦的。通过两个多月的不懈努力,我的学生期末测试成绩居然在全学区名列前茅,这时我又觉得自己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心里又是快乐的。
学生成绩进步了,安全问题很多时候却我让提心吊胆。有两个寨子的学生每天上学放学都要经过一条小溪。平日里,水流不大,溪中只要垫几块石头,走七八步便可以跨到对岸。可遇上大雨,小溪变成湍急的河流,无法逾越。为了方便孩子上下学,村里自筹资金,在其中一个必经之处架起一道钢筋混凝土小桥。然而,桥还没建成,意外就发生了。
5月的一天下午,骤雨突降,山洪涌满了溪道,把架桥的木材冲走了。一个少妇看见了,想要把它捞上来。一不小心掉进溪中被洪水卷走,七旬老父跑上去想要拉她一把。人没救着,自己也掉进水里。岸上,少妇一双儿女眼巴巴地看着外公和娘亲被洪水卷走,时沉时浮,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桥修好了。但每当遇到雨夜,我仍是彻夜难眠,随时留意天气变化,看着时间的早晚。只要天刚蒙蒙亮就赶紧跑到溪边等候孩子们。
五年朝夕相处,我把学生们视为己出,学生和家长视我为至爱的亲人。双休日难逢赶场天,想到我们不便买菜,他们就隔三差五地把自家种植的蔬菜送给我们,偶尔有什么稀罕的土特产还要邀我们去尝尝鲜。其间,一场病更让我深深地体会到家长和孩子们情深义重。
一天上午,我的肚子先是咕咕作响,然后就胀痛难耐。上了几次茅厕后发觉是细菌性痢疾,最后一次上厕所时倒在回教室的路上。学生们有的将我扶回宿舍,有的为我叫来赤脚医生。
医生给我打了一针不见好转,嘱咐快到镇医院住院,否则就会有生命危险。听到医生的话,孩子们“哇哇哇”地哭作一团。迷迷糊糊之中,同事和学生家长把我送到镇医院救治。三天后,我提前出院回到学校。
“老师,我们很怕,怕您回不来了!”我经常辅导的几个学生,有的抱着腰,有的拉着手,高兴得哭了起来。那一刻,我觉得当老师是幸福的,和这些可爱的孩子在一起是最幸福的。调回镇中心的愿望瞬间消失了,只想着永远留在高务。
然而,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第五年,学生们小学毕业后,因为家庭原因我终究离开高务。十多年时间一晃而过,琐事缠身再没能回到高务,我工作的第一站——一个令我魂牵梦萦、初恋般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