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建平

一

我在文学杂志、文学出版社工作多年，一直是小小说写作圈的外围人士，日常交往中有许多写小小说且颇有建树的朋友，比如北京的冰峰、滕刚，江苏的凌鼎年先生，安徽的杨小凡，他们不仅是小小说的写作者，还是这一文体的倡导者、批评家和活动组织者。耳濡目染，我对中国文学界的这一特殊群体和特殊文体也充满敬意。

读小小说集《随心所欲》，我新结识了湖南湘西的小说家黄标。

多年前，我因为编辑“十月小长篇丛书”，写过一篇讨论小说长度与作家操控能力的文章《不只是长短问题》，前两年又接着这个话题写了一篇《小说的长与短》。文学作品不能以篇幅长短论品质高下，这应该算是共识。但是优秀长篇小说关于社会、人生的信息含量高于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这也是不争的事实。我们无法想象一个终身写作小小说的人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除了篇幅长度以外，有没有文体本身的特点，使它区别于其他长度的小说，因而也体现它自身的存在价值？具体到小小说，它自身有没有文体特点，使它区别于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区别于社会新闻、《故事会》和《龙门阵》上的作品，区别于饭桌段子和俏皮幽默？

中国古代的“小说”概念，跟现代小说的概念完全不同，它可能是朝政秘辛，民间传闻，或者鬼怪传奇故事，仅仅满足读者的好奇心。如《汉书·艺文志》里所说的“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街谈巷语，道听途说者之所造也。”唐宋传奇中有一些篇章，明清文言小说里的一些作品，有头有尾有故事有转折的，接近我们今天所说的小小说或者微型小说、微小说。《聊斋志异》和《子不语》都是文笔俊俏的文言作品，其中有不少鬼怪故事只是采录于民间，作为扪蚤闲谈的掌故，作者加以润色创作，才成为一篇完整的作品。袁枚撰《子不语》，只是才子的游戏遣兴之作，他也知道这在封建王朝是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径直借“子不语怪力乱神”之意而命名。

作为谈资的奇闻趣事与小说的区别，主要在结构和意蕴。小说的篇幅再小，哪怕千字以内，起、承、转这个过程还是要完成。而小说之精魂，就在最后那一转。普通的故事讲完就完，而小说要有余味，要耐琢磨，或者说得冠冕堂皇一些——要有意义。

在短篇小说和小小说中，因为其篇幅短，结尾需要一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转折产生触动人心的效果。这样的例子很多。文学爱好者熟知的法国小说家莫泊桑的《项链》，美国小说家欧亨利的《麦琪的礼物》，都是文学课堂上著名的范例。

明末清初的文学家李渔的词学理论著作《窥词管见》里有一句话：“盖主司之取舍，全定于终篇之一刻，临去秋波那一转，未有不令人消魂欲绝者也。”用来评价小小说结构特点，最恰当不过。

二

转折不是小小说独有的结构特点，它本身在语言类作品中是无处不在的，甚至存在于名人警句、文人的幽默俏皮话中。奥斯卡·王尔德有句名言：I can resist anything except temptation（”我能拒绝一切，除了诱惑。”）这句俏皮话，利用句中的悖论，绕了一个弯，如果正面强调一切诱惑都难以拒绝，就显得一本正经了。

在餐桌笑话、茶馆段子中，转折是笑料的核心，就像相声中抖包袱一样。有心人不妨打开《笑林广记》读一读，那种末尾剧情陡转的笑话俯拾皆是，只是有诸多少儿不宜。

前天我在北京万圣书园洗手间墙上看到一则英文段子，译成中文大意是这样的：

如何让男人爱意绵绵：1、这是一个能让你开怀大笑的女人；2、这是一个有职业并且爱做家务的女人；3、这是一个诚实的女人；4、这是一个对你关怀备至的女人；最后，我很遗憾告诉你：这几种女人从来不会集中于一个人身上。

这最后一转折让人忍俊不禁，段子创作者的意思很明显：世上没有完美的爱情，也没有完美的爱人。

2011年中国作协招聘考试，我出了一道20分的分析题，请考生阅读安徽作家杨小凡的小小说《曹操》，写出400字左右的审读意见。这篇小说开头就写：

“曹操被加封魏王的当天夜里，他遇着了从未遇过的两个大难题：一是门人送来孙权的密信，劝他称帝；一是儿子曹丕反对他回家乡药都，为吕伯奢建祠。”

大家熟知的《三国演义》起首，曹操为了怕行迹暴露，杀了恩人吕伯奢一家，并且有一句流传后世的话：“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这句话经由说书人之口传布于世，一下子把曹操奸臣无德的形象钉在了墙上。杨小凡的《曹操》沿着这个情节写下去，结尾却让人大呼意外：

手提酒葫芦，疾步而来的吕伯奢，听到重重的马蹄声，猛一抬头，见是曹操，心中突的一凉。此时，高坐在马上的曹操已到了眼前。仰头见曹操一身血红，吕伯奢全然明白，“你！”

曹操坐在马上，长叹一声，“我！”

“把剑给我！”吕伯奢抬手把酒葫芦扔给了曹操。同时，也接到了曹操扔过来的长剑。“国可无我吕伯奢一家，不可无你！念你一心报国，为不辱你日后尊名，我去也！”话毕，剑抬头落，身体直立不倒。

吕伯奢的这一幕，永远刻在了曹操的心中，几十年不但没有淡去，却越来越清晰与生动。

曹操离乡的前一天，十八间青砖高廊的吕公祠矗于吕庄。

曹丕代曹操祭奠后，回见父亲曹操，仍是不解：“父王，缘何要让一件鬼神无知的事，来污我曹氏万代名声！”

曹操长吁，“不负人者易，不负己则难！”言毕，良久无语，两行清泪顺颊而下。

这一年，曹操六十五岁，第二年春正月便离开了人世。

这篇小小说刷新了曹操的形象，为他翻了案，说服力不亚于历史论文甚至历史专著。如果不了解这一段历史掌故及其对后代读者的影响，就难以体会到这篇小说推倒定论、翻陈出新之处。在小说文本里，只有一个小转折——吕伯奢并非枉死，而是为了曹操的宏图大业自愿赴死；作者借助文本之外尽人皆知的历史作为背景，完成了一个大转折。

小小说中的转折一定得是在读者意料之外，回读前文仔细思量又觉得合情合理，所谓“意料之外情理之中”，读罢全篇更觉回味无穷。

黄标的《随心所欲》里类似这样的佳作不少。第四辑第一篇《涓子》写三十八岁的女子涓子，性格、长相都是贤妻良母的形象，却独来独往，在周围人眼里这个大龄未婚女子有点神秘。小说的主要篇幅都用来描写涓子，读起来像一篇白描笔法的小散文，但最后来了这样一句：“殊不知，涓子早已结婚，育有一子一女。自从丈夫吸毒后，注定她一辈子走不出阴影了！”一下子让散文变成了小说。故事到此戛然而止，如骤响骤停的钟声，让惊愕不已的读者自己去重读、去回味。

小小说篇幅短，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小小说界有一个“金麻雀奖”），起承转合写到位又有余韵，因此不能允许有闲杂文字，每一字每一句都是这个小而精巧结构的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为了简洁而高效地使用文字，小小说要借鉴中国传统美学，注重留白，虚实相生，给读者留下想象空间。

《随心所欲》开卷第一篇《心灯》，写视力很差的方婆，黑夜走十几里山路背着暑假里因土墙倒塌被压的孙子去医院，医生护士都很惊讶：这老太太是怎么过来的？方婆说“我有灯啊”，其实根本没有灯。这里留下了很大的时间空白，但小孙子已经有惊无险了，这样的时间空白又无需追问、无需填补。一个巨大的问号放置在末尾，无需解答，已经足以让奶奶对孙子的关切，那种心急火燎、奋不顾身的形象跃然纸上。

《心墙》通过哥俩分家后同住一院，妯娌间心怀嗔念，恶语妄行相向，而孩子们却天真笃情的故事，昭示于人：嗔念起，则心墙生；善心在，则墙无焉。于当下倡导文明，和谐共生，齐心合力，促进发展，很有深意。小说情节紧凑，语言精当，主题深刻，耐人寻味。

黄标的小小说叙述言简意赅，寥寥数笔使环境气氛跃然纸上，几句对话使人物形象活灵活现，表现得淋漓尽致，给人留下了深刻的映像。

《一言“酒”鼎》，反映的是村支书酒后胡乱表态，弄假成真、后悔不迭的故事。《男人·女人·青骒马》，写的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村汉子，忍辱负重、好不容易娶了婆姨；为了圆婆姨买电视梦想，冒着冰雪，给乡邻渡河挣钱，不幸身亡的故事。《老四老师》，展示了一个山村代课老师，对教育事业的执著追求，无怨无悔，最终却因艰苦的生活环境、恶劣的教学环境，患病不治的故事等等。

小小说不应该是较长篇幅小说的故事梗概，就像麻雀不是老鹰的压缩版一样。篇幅短小，不能以减损细节的生动为代价。

（未完待续）

（作者系当代著名文艺评论家。历任《十月》杂志副主编、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副总编、《长篇小说选刊》杂志主编、《中华辞赋》杂志总编、《小说选刊》杂志编辑部主任等。著有文艺评论集《无尽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