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辉
听娘说,当初外公将她许配给爹就是因为我们村井水好、柴火又足,所以即便娘两次将爹提去外婆家的腊肉丢到门前的竹林,依然没能改变她的命运。
当二十一岁的娘穿上了外婆为她准备的苗家嫁衣,或许还有一点银饰,便在一阵唢呐的吹奏声中、在一群年轻人的敲锣打鼓和前呼后拥中,哭了一夜,清晨离开了生活二十一年的村子,离开了父母和五个弟弟妹妹。迎亲队伍从外婆家那几棵苦李子树下的村口出发,淌过能溪河和两条小溪,翻过两座山,就到了我出生的这个名叫小龙头的村子。几年过后,娘和爹每年都会背着腊肉、糍粑还有一大包“狗屎糖”(一种糖,外形似乡村里随处可见的狗屎),牵着我们三兄弟,沿着那条路走向外婆家。三天热闹过后,娘试着从婚房里走出,试着在这个二十几户的村子里出现,去熟悉妯娌,去叫唤大伯小叔。
老家的木屋在村子中间,那时候村里的那泓泉水还没有被关进水泥堆和钢管里。家家户户清晨都挑着一副木质水桶,争先恐后地向水井涌去,又有秩序地在那个用石块砌成的老水井中装水,然后开心的挑回家,每一天都这样开始。我记事起,娘就常这样起得很早的去挑两桶水,又气喘吁吁地进房里给我穿衣。甚至到了后来三姨出嫁后,娘还嫌弃三姨夫村子的水不干净,不如小龙头。
前几天回家,族伯整理了祖上传下的文书契约,然后我才得知了这口古井的一些历史。这古井原是我张姓人所有,后因张家败落便将水井折价一两五钱白银,卖给了后迁入村子的杨姓人。再过得两代,张家杨家变成了叔伯弟兄,便又开始同饮此井水。这泉水,远近闻名。夏天,这泉水就像一个自然冰泉,人在井边待着会感觉到寒气袭身,饮下后令人自内而外的清爽冰凉;冬日里,这泉水又恰似有热气,水面上常浮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饮下顿觉甘甜温和。三村五寨的过路人经过此地都会在这里歇一歇,踹口气,喝口水;有烟瘾的庄稼汉还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烟叶和一叠纸,卷起一根草烟,狠抽几口;这些歇脚的生人常常引得全村狗吠声此起彼伏。
甘甜的泉水给了娘一种新的生活,但是人只喝水是不行的。
新婚不久的娘就开始跟着一家人出山干活,种田种地,放牧牛羊,拾捡柴火。爹曾是村里的“高学历人才”,一字不识的爷爷居然让爹每餐就着酱油饭顺利地读完了初中。爹曾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成员,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刚开始回家劳动的时候并不适应,没做一两天农活脚手就起了水泡。娘常常帮着爹干活。爹从学校毕业后,有时候还被学校邀请去参加篮球比赛,但是家中劳力不足而打球又没有劳动实在,最终爹将看书和打篮球的劲头都转移到了锄头和犁耙之上。就这样,一个小家庭在爷爷奶奶的帮助下,也就这样撑了过来。没过两年,我和两个弟弟在哭声中来到了这个老屋,给家人带来欢笑的同时也带来了愁苦。
爹在我读三年级的时候不得不离开了娘,离开了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只身一人去了广东谋生。娘便一个人在家里带着孩子,种田种地,那一年娘才三十岁。
在我的童年里,娘常常将我带在身边上山劳作,而后大一点的弟弟照顾小弟弟,我就这样和娘在大山里度过了我的大部分童年。两亩水田和几垄土地,看似很少,却又能神奇地耗费娘俩所有的时光。春日里,大地回春,娘便带着我去锄田埂,在荆棘丛中疏通从山林里到农田的水渠;如若赶上天降大雨,无论昼夜必在暴雨中赶着牛将干旱的农田犁一遍,因为时间稍过,雨水就会流失;再后来,把农田翻耕几次后种植秧苗,一丘丘地去栽植。夏天来了,冬春季节种在地里的农作物开始茂盛成长,野草也疯狂生长,娘就带着我在黄豆地、玉米地、红薯地、辣椒地里一遍遍地薅草,给农作物除虫;秋季到了,便开始了一年繁忙的收割运动,娘按时节对田里的稻谷和地里的黄豆、玉米、红薯进行抢收,稍有拖延一年的付出就将付之东流。冬季刚好储存一年要烧的柴火,暴雪牛羊无法出门,人们便必须进入山里打来牛羊食料,作为牛料的苞茅有锯齿,常常割得我们皮开肉绽。
等到三个儿子都进入了学校,爹一个人的收入已不够支付家庭开支,娘便也预备着跟爹出去一起打工。娘和爹不得已,将他们疼爱的三个儿子托付给家中的老人,离开熟悉的故土,去了那遥远而陌生的城市。
在没有娘的日子里,家务活和照顾弟弟自然落到了我的头上,那一年我十一岁。爷爷是典型的山里男人,曾经当过生产队长的他对田间地头的事情很在行,所以每天起早摸黑的去田地里耕作,就为了给这个家多储存一点稻谷,别让三个孙子再像他的四个孩子一样忍饥挨饿,至于家里的一切事务,比如做饭、喂猪、洗衣、喂鸡他是一概没时间管的。从那时起,我便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在节假日给爷爷和两个弟弟清洗衣物,或者哄着两个弟弟去山里捡柴火,又或者背着竹篾背篓漫山遍野地找猪草,打牛草。
娘小时候命苦,身为长女,下面还有三个妹妹两个弟弟,从小营养不良导致了后天的体弱多病。外婆说到娘七八岁的时候一个人戴着个破斗笠就在山上给生产队牧羊给家里挣工分时,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当时看她黄黄的脸蛋,人又太瘦了,我都担心她长不大!”娘的童年碰上了全民革命的年代,年轻时在外工作的外公被村里一些好事之人排挤,原因是外公以前虽然在给国家开火车,但是没有为唐坪村创造过一粒稻谷一根苞谷,所以算工分的时候不在数,而外婆一个人带着六个孩子就是来拖大家后腿的。如果想要有饭吃,那就得挣足够的工分。生活让娘从小懂事,从放羊到上山劳作,一直到她出嫁。
在我约莫三岁时,一天,我一个人正蹲在祖屋的堂屋门口玩泥巴。娘从泸溪白羊溪赶集回来了,脸上带着笑容地放下了背篓,然后在背篓那一堆袋子里找出了一个本子和一支蜡笔。娘搬了一把凳子,把我抱在胸前,然后准备教我点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和象征文化的纸笔扯上点关系。娘小时候只读过几年的村里夜校班,加上十几年没有应用,连简单的数学语文也都忘了。她一只手教我握住笔,一只手指着放在屋檐下的一个老南瓜,跟我说“佬弟,你就把那个南瓜画下来,也是一种学习呢。”我画得不成形状。娘把我放下,走到了三米外的灶台上拿来了一把菜刀,“佬弟,你还是画菜刀吧。你看咯,这菜刀啊,不就是后面一个木棍棍,前面一个长长的铁吗,很容易画的!”后面还告诉我画花朵之类的东西,其他很多事情都忘了,唯独记得这一幕!在我学会数学里竖式算法后,娘又让我教她竖式算法,还说自己读夜校的时候老师怎么教都没学会,她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教会自己。
娘就像水,构成了我生命的大部分。从童年开始,绕膝而长的美好时光,让我深深怀念,及年岁稍长,求学、工作总是和娘异地而居,聚少离多。蓦然回首,娘已到知天命之年,半生飘零,满脸皱纹,一身病痛。每每思念及此,常心中愧疚,泪水盈眶。
愿娘亲一切安好,愿天下娘亲幸福如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