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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4月19日

日出西山

○麻胜斌

我心绪的鹞子时常展翅起飞,飞过梳子山,越过清水河,朝一个方向不停挥翅。最后,总能在落日圆满时抵达那个炊烟升起的地方,在夕阳完全落下西山前,趁着满天红霞垂直降落在一个叫野牛的小寨。野牛寨是我的故乡,炊烟的故乡在柴里。

湘黔边境的野牛寨,屋檐下的柴曾是一家人的脸面,谁家懒,谁家勤快,全都写在柴上了。

野牛寨的人一直认为,东山和天空的交界处有道门。夜里,太阳就在门后,只要寨子里的雄鸡一叫,那扇天地间的门就缓缓打开了。门一开,东山的第一缕晨光就迫不及待地从门缝里钻了出来。阿爸常在第一缕晨光里起来,蹲在屋檐下磨他的柴刀。柴刀硬,磨岩也硬,金石接触的“霍霍”声在早上的微光里响了起来。阿爸时不时把旁边小木盆里的水撩过来,浇在柴刀上,水便混着磨下来的铁屑和石粉顺着磨岩流到地面。磨着磨着,时日长了,条石磨成了弯月,磨着磨着,磨仔细了,刀锋闪出了星光。阿爸伸出拇指在刀锋上轻轻刮试,刀锋上那几颗星光便消失在箩指纹的旋涡里,当拇指上的箩指纹轻轻刮过之后,刀锋上星辉的寒光又闪了出来。阿爸满意地站起来,握着柴刀向后山走去。

关于指纹,野牛寨有童谣:一箩穷,二箩富,三箩四箩开当铺……阿爸是个勤快人,虽然他那十个指头上只有一个箩。我见过阿爸的手,那旋涡状的箩指纹就在他左手的大拇指上。

当野牛寨的炊烟托举出一轮火红的朝阳时,阿爸已挑着柴从后山回来了,赶在早饭前先找一挑柴回家已经成为他的习惯。柴挑回家后,阿爸先拿锯子将柴锯成段,手锯一推一拉间,一粒粒细细的木屑伴着锯木的节奏从锯齿里飞了出来。柴锯得多了,原木色的屑末就在地下堆积成一个小小的山丘。柴锯好后,阿爸会拿出斧子,双手握着茶油木斧柄举过头顶,铁斧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后,精准地劈在地上的木柴上,“啪嗒”一下,木柴应声裂成两块。柴劈好后,阿爸会把柴块整整齐齐码在屋檐下,屋檐下有风,无雨,柴就可安逸地在山风里自然风干。

有了屋檐下的“能源储备”,生活便增添了些波澜不惊的烟火色。干柴一点燃,伴着摇曳的红色火苗,淡蓝色的烟就从灶膛里或火塘里袅袅升了起来。有了柴,做饭、炒菜、取暖都不用担心了,一家人的温饱也就有了着落。

野牛寨有个习俗,大年初一,人们喜欢空手出门,挑柴回家。当地方言柴和财都念平舌音cái,有了谐音,柴就有财的寓意了。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大年初一挑柴回家,为新的一年讨个好彩头。因谐音,柴和财联系在一起,而对于阿爸来说,柴和财是直接挂钩的。依然记得,阿爸常挑柴到圩场上去卖,用柴换些零零碎碎的小票,再用小票缝补清清贫贫的生活。

赶场的前一天,阿爸就开始准备了。他把精选出来的干柴锯成统一的长度,每块柴约一尺长,然后用山藤把柴块像盘炮一样捆成轮盘状。路途遥远,为了防止柴在路上松掉垮掉,阿爸找来小片柴,先将稍尖的那头扎进柴的缝隙,再用木锤把柴片敲进去,连扎几次,柴盘就紧绷了。

野牛寨周边的圩场是按农历排的,逢一逢六赶两河,逢二逢七赶长兴堡,逢三逢八赶吉卫,逢四逢九赶民乐,逢五逢十赶芭茅。其中,两河、民乐、吉卫都是湘西花垣的圩场。两河的圩场,场小人少,需求量不多,柴不好卖。民乐和吉卫的圩场要大些,但卖柴的人多,常供过于求,柴卖不出好价钱。阿爸只好舍近求远,往西边走,去贵州的芭茅和长兴堡。

从野牛寨到长兴堡,要坐渡船过清水河。清水河在一个叫水塘的地方拐了个弯,拐弯处,岸边的崖壁上有个大溶洞叫穿洞,穿洞下面有户人家,那是掌管渡船的船家。水塘渡口曾是湖南花垣走贵州松桃的咽喉要道,以河为界,过了河就是贵州。摆渡的船家每年都会到周边的村寨收河粮,粮食给多少全凭主家意思,只要给过了河粮的人家,过河时就不再收摆渡费。阿爸常年过渡去长兴堡卖柴,船家来野牛寨收河粮时,他就会拿出刚打的新稻谷,那新谷子刚用木风车吹过,杂物和谷壳都吹走了,剩下全是饱满的谷粒。别人家用碗、瓢瓜或方形的小木盒盛河粮的谷子,阿爸则用竹簸箕舀,一家就相当别人七八家的量。

从野牛寨走芭茅,则要翻过梳子山。梳子山是花垣县海拔最高的山,因山平卧,很像一把梳子而得名。梳子山上草木青翠,大多数时日,那把梳子是绿翡翠做的。春到深处,山下的桃红李白都谢去后,梳子山上大片大片的映山红却开了。漫山的映山红开后,这把梳子就成红宝石做的了。寒冬,雪落梳子山时,一把苗银打制的银梳就静静梳理群山的白发。高高的梳子山,那横卧的山脊线是湖南和贵州的省界,越过梳子山就到贵州的地盘了。

山里圩场大都是早场,所以,一到赶场日,天还没亮,阿爸就打着手电起来吃隔夜的冷饭冷菜。吃好了饭,阿爸从木墙上取了顶一直陪伴着他的斗笠戴在头上,挑两盘干柴上肩,踏着启明星暗淡的星光向集镇走去。阿爸穿着解放鞋,一步一步赶着路,赶着赶着,把启明星赶下去了,再赶着赶着,把太阳赶出来了。太阳一出,东方破晓,山显影了,水显影了,路显影了,世界的影像渐渐清晰起来,阿爸不用再摸黑挑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山路上了。当我在晨光中醒来时,估计阿爸已赶到了圩场。

山路迢迢,全靠两条腿跋山涉水,通常要到黄昏后阿爸才能赶到家。阿爸从场上卖完柴回来时,除了衣兜里那些零碎的小票外,手里通常会提一小袋盐,一小刀肉,一小把糖……盐的咸味、肉的荤香、糖的甜蜜……这些东西让寡淡的清贫生活里多了些味道,也让我和弟弟多了些期盼。

一到赶场日,当太阳慢慢往西山斜靠时,我就知道阿爸归来的步子慢慢接近野牛寨了。我和弟弟忙跑到村头的对门坡上等,对门坡地势高,视线好,站在那里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赶长兴堡时,我们的目光就越过清水河,赶芭茅时,我们的目光就望向梳子山。我们知道阿爸就在眼前那些连绵的群山里赶路,但具体翻过了哪个坳,越过了哪座山,太远就看不清了。

那时还曾幻想过,幻想阿爸脚下那双绿色的解放鞋能生出羽翼,化成翅膀,让他能像山里的鹞子一样,飞过梳子山,越过清水河,从圩场上飞着回来。而幻想归幻想,解放鞋还是变不成翅膀,人飞不上天,路还得一步一步走。那些年月,阿爸不是走在找柴的路上,就是走在卖柴的路上。卖一挑柴,我和弟弟的文具有了,再卖一挑,我和弟弟的裤子有了,又再卖一挑,我和弟弟的上衣有了,若是卖上一个暑假或一个寒假的柴,我和弟弟的学费就有了。

见太阳慢慢落坡,我和弟弟等急了,就时不时踮着脚,探着头张望。盼着卖完柴,戴着斗笠的阿爸踩着晚霞归来。盼着盼着,斗笠出现了!

林木遮遮掩掩,山路时隐时现,当一顶熟悉的斗笠出现在没被遮掩的路段时,我和弟弟就高兴地跳了起来。那顶用竹篾编制、棕毛夹层、油纸覆面的斗笠曾刷上厚厚的桐油,桐油下的油纸还绘有一幅彩色的花鸟画。不过,在阿爸卖柴的路上,斗笠遮过风,挡过雨,打过霜,积过雪,那层光亮的桐油和那幅鲜艳的花鸟画便在岁月的风霜雨雪中慢慢消融褪去了。桐油和画消褪的同时,那顶斑驳的斗笠又盛满了星辉,月华和阳光,闪耀在一家人的生活里。

夕阳慢慢沉下去时,爬上来的斗笠却慢慢近了,慢慢圆了。当夕阳落下去,暮色合围起来的时候,卖柴归来的阿爸刚好爬上山尖,那顶圆圆的斗笠像是阿爸托在头顶上的一轮红日,从西山升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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