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故乡有口古井，就在村寨的对面，离寨子不足一里地。

古井是依着一处水源，用青石头砌起来的；井口上面砌了一块一人高的、弧形的井盖，为的是防止灰尘、落叶掉进井水里面去；井口旁边砌了一块约三个平方米的、方形的平台，为的是方便村民挑水摆放水桶。没有人知道这口古井有多少年纪了，连寨上那位胡须最白的老爷爷都说不清，他只能告诉我们，在他还小的时候，那口古井就在那里了。如今，古井虽然沧桑斑驳，但依旧光滑平实；虽然青苔暗长，但依旧清波粼粼。——在我记忆里，古井从来就不曾干枯过。

关于古井，村里至今还流传着一个故事。说是寨上那时没有水吃，村民到处找地方挖井，可一直没找着泉水，搞得焦头烂额、一筹莫展。某一天，一位老祖作了一个梦，梦见修古井的地方爬出来一只乌龟，紧接着涌出来一股清泉，又大又清亮，老祖满心喜悦地捧了一捧水来喝，清冽甘甜，把老祖从梦里笑醒了。后来，老祖跟寨上人说了，他带着半信半疑的寨上人真的从那地方挖出了一口泉眼，也就有了后来的古井。

清晨和黄昏是属于古井的时光。每每天刚蒙蒙亮，村里的男人就陆陆续续开始起床了，起床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古井挑一担水回来。于是，当村庄尚沉浸在清晨薄雾当中的时候，男人挑着水桶沿着故乡蜿蜒的山路就融进了田野的深处，并不时有一两声咳嗽传出，更衬托得山乡的清晨格外的寂静。当男人挑着两只水灵灵的水桶走进厨房的时候，灶门口已响起了女人“嚓嚓”的砍柴声，燃烧的火光映红了女人的脸庞，而炊烟悄然弥漫过屋顶，融入了村庄上空的薄雾。此刻，东方的天宇正吐露几缕美丽的嫣红，昭示着这一天的好时光。

黄昏的古井最为闹热。从山上劳作回来的男人们、女人们齐齐集聚在古井旁，洗菜的忙着洗菜，绿的韭菜、红的辣椒、紫的茄子浮动在水桶的清波上，大家一边忙着一边有说有笑；打水的忙着打水，把井中青天的底子拨弄得零零碎碎、清波荡漾；打满了水的一猫腰挑上肩，然后颤悠悠地回家去；而路上，依然有不断前来挑水的村民，络绎不绝。这一刻，凭借古井清粼粼的泉水，洗去了村民一天的疲惫；而村庄正沐浴在夕阳深处，袅袅升腾的炊烟映衬着天上绚烂的云霞，村庄就愈加显得格外的美丽。

我依恋古井，至今给我有几许幽深感和神秘感，让我敬畏它。比如，古井边是决不允许村民洗衣服的，古井上头的稻田是不准打农药的，古井上面的井盖是不准小孩爬上去的，古井放养的鱼儿是不准人捉的，等等。我至今还记着这样一个故事，那是一件真实的事情。寨上一位嫁出去的女人回娘家，不知怎么回事小孩拉起了肚子，一家子什么办法都用了，可就是不管用，后来小孩的外婆从井里掏来了一点井泥，回来后煮着开水让小孩喝下，想不到竟然治好了小孩的拉肚子。这件事在寨上被引为神奇，一时传了开去。

其实，寨上不仅围绕古井有些禁忌，或者说不成文的规定，大家都心照不宣、默默遵照执行。比如，寨子和大路旁边的树是不能砍的；垃圾要倒在固定的地方；短衣短裤是不能晒在外面的枝丛上；哪一户人家当大事，一寨人都要去帮忙……等等。对这些不成文的规定，我记忆深刻。有一次，我去倒垃圾，图省事少走几步路，就把垃圾倒在路边，恰巧被寨上一位老爷爷看见了，他厉声批评了我，还要我把倒掉的垃圾收拢来，倒在村里固定的垃圾堆去。在旁边村民的注目里，我的脸被老爷爷说得绯红。这件事对我教训深刻，使我从此再也不敢乱倒垃圾了。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记忆深刻。寨上有老人过世了，当大事的人家必然要放鞭炮，必然要从村巷里穿过；然而，等这户人办完了大事，他必然会自觉地从村头到村尾把卫生打扫干净，不要人督促。因此，村里从来都没有乱倒垃圾的现象，村里环境一直以来都十分干净整洁，这也成了一件被周边村寨羡慕的事情。或许，那些不成文的东西已成为村民约定俗成的一些戒律，已融入了他们血液的深处；或者，已成为村民基因密码的组成部分，并至今影响着他们的生活。

每年冬闲的日子，村民必然要聚拢来，商量清洗古井的事情，这也成了村里的一项仪式。第二天一大早，村里的青壮劳力不约而同地来淘井，先是一桶一桶把井水淘干，再下人去淘井里的泥沙，清除旁边的水草；把水井旁边水沟理理、杂草砍砍，这需要大半天的时间。而当天下午必然是村民的节日，全村叔侄爷们聚拢来大会餐，会杀上一头猪，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一直要喝到月亮挂上村口那棵老枣树尖尖上的时候。傍晚的乡村弥漫在一股浓郁的酒香里，弥漫在一片欢声笑语里。

我至今还记着这样一件事情。有一年夏天，接连干旱了三个月，村寨周边的许多村子都干得没有水喝了，我们村也受了影响，为了解决村民吃水问题，寨上老人把大伙儿喊拢来议条款，要大家节约用水，按照规定的时间依次去古井挑水；对不遵守条款的，大伙儿就要杀他家的猪。就这样，我们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缺水期，古井也从来没有干枯过。

如今，故乡的古井依然是一泓清流，它亮汪汪地映照着村民的生活，映照着村民充满希望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