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 非 插图/田 涌

（紧接上期）

四

闻着天香笑看繁花落尽，踏着秋阳静观黄叶纷飞。

似乎一切美好注定都要悄然错过、阒然流逝，在漠然无知中，在茫然无奈中。所有的铅华虚浮终归枯枝败叶，所有的春风得意终将零落成泥，所有的登高望远终有月落乌啼。

有时候我情不自禁玄想，仿佛化成家乡山巅悠然飘过的一朵白云，长成山间清溪侧畔终年滴青的一株水草，变成寨前古树虬枝垂挂的一枚山果。已经不知多少次梦回赶着牛群满山撒野的儿时，亦不知多少次重现溪流澄澈鱼虾漫游的情境，但总是一次次梦醒黄粱。

眼前看似今非昔比，转眼又是寂兮廖兮。红尘万丈，万化云云，唯一不变的是变，最能善变的是心，最想留住而又最不能留住的是年华，最想自主而又最难自主的是自身。

一切奋斗得来的美丽美好都需要倍加珍视珍藏。

一切梦寐以求得偿所愿，一切意外惊喜不期而遇，反而使人萌生一种莫名的失落感。有时太期待太世俗的大喜真不如一次平常的小乐来得痛快和踏实。

所有的喜事未必一定就有鲜花和贺语，自然不必满怀期待，不如引壶觞以自酌，怀良辰以孤往，让幽居已久的灵魂在清爽的旷野里放胆裸游。

平静的日子久了，已经使我们分不清了什么是幸运和珍贵，总喜欢在一些细枝末节上胡搅蛮缠想入非非，总想挖空心思无中生有搞出响动以求惊世骇俗。殊不知，还有什么能比自由自在的健康活着来得更幸运更珍贵呢？

我们的寻常生活有时更像是炒股，越希冀做到高抛低吸，越是负气追涨杀跌，什么都想得好，结果是什么都想不周到，什么都掌控不了。希望的收获跟现实的得到总是有着企望不及的距离。

一种结果的事后惊醒永远不及事前觉醒的高明。说到底，只要是俗事俗物，就没有不能割舍的。在风平浪静中对那些牵肠挂肚的俗事俗物进行一次大刀阔斧的清零，还灵魂一个坦然和清纯，梦境也会悠然和清丽许多。清晨之所以清新迷人，是因为清晨与阴暗的割裂从来都是毫不含糊一刀两断。

越少就越有，越静就越清。世界繁华闪耀，匆匆忙忙，霭霭浮浮，明明暗暗，我时常想我应该到一个相对灵亮的地方去租地，去劳作，去收割。

人的一生就像一支射出的箭，再没有回头的时候，却总有落地的时刻。失去与收获相比，应该更令人刻骨铭心。人自打出生之时起，就与一个真实无尘的本我越走越远。财富、名誉、地位，看似收获不少，实则失去越多，时间、亲情、健康、自由，哪样不是日益损耗？我们最终得到的只是稍纵即逝的虚华，空乏无力的表象，难以捉摸的虚妄。失去是一丝丝隐隐的灼痛，是一阵阵揪心的空凉，谁也阻挡不了。

拥其该有才是真正地拥有。正考父循墙而走，饘粥糊口，志存高远；复圣颜回箪食瓢饮，穷闾陋巷，或跃在渊；庄子麻衣卖履，钓于濮水，曳尾涂中。君子安贫乐道，穷且益坚，万世景仰。万物大多为俗物，自然不必去斤斤计较，只有适度拥有的俗物才算得上是真正地拥有，正所谓拥其所有。

拥有一份真情是人人一片冰心所求。流年似水，一人一生始终割舍不下的，戒不掉的，忍不住的，抛不开的，舍不得的，就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真情，任凭你曾经有过不间断赌气之时，有过剜心割肉之痛，有过慨然放弃之想，有过淡然冷却之心，可你终究又会迫不及待地回到起初的渴望和焦灼，陷入更加不能自拔的缱绻悱恻，这就是真情的魔力，它已经浸入每个人的骨髓和灵魂。

或许还有一种彼此欣赏洁若璞玉的情感不期而遇，但永远不可触动，只能静静地琼思瑶想，只能默默地雪藏守望，茫然地任由一个世纪慢慢老去。有心人宁愿挂在霜夜，如一弯新月，醉眼蒙胧地望着有情人的背影。所有的倾诉和弥补都已经飘落掩藏，江月待人已成为一个荒凉尘封的古老传说，西湖断桥，雨雪霏霏。

有一种情感注定要寄给岁月，让残梦摇着生锈的铃铛去慢递；有一种思念只适合泡在酒缸，让岁月在荒郊野岭去对酒当歌。

残梦一次又一次惊人的相似。梦中故事的主人已经依稀莫辨，最感动的美丽是留住曾经忧伤的故事，曾经的忧伤有朝一日便会成为追逐流光的力量。

用一点心思在红尘之外，应该会有更意外的收获。红尘如同洪流，凡俗人没有不被卷入的，但这也总有那么一些奋楫者浪遏飞舟，勇立潮头，珠玉般的浪花在那些奋楫者身后飞溅如虹。

不想了，也许就真的此心光明了；冷落了，也许就真的融入同体了；没有了，也许就真的开始拥有了。雨中草色，水上桃花，固然是一道醉人的景致；醒时明月，醉后清风，又何尝不是一种悠然的拥有？

戴了一顶帽子，并不意味着就能遮风挡雨；穿上一身铠甲，并不等于你就能刀枪不入；坐上一把交椅，并不说明你就会坐拥天下。拥有与虚无，常在于睿智的明辨取舍间。

生命的历练中，我们都得学会和懂得拥有的艺术。在很多的时候，我确实弯下了腰，但我不是向媚俗和权贵低头屈膝，而是真诚地俯下身去，捡拾那些失落已久的珍贵东西。

五

渫云。剪风。凉叶。衰草。扑面而来。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春兰秋菊，红雨黄花，不经意间，又到了浓秋似酒的季节。金黄的银杏，溪边的毛蜡，清爽的木棉，又一次亲吻了一个幽人在漫漫岁月里走过一轮的脚步声，新凉掠过发梢，深邃直透心底。生命的色彩渲染让人凝思。

一场倒春寒突袭，春意萌动的大山骤然被砭骨的冻雨淋透，湿漉漉的，凉飕飕的，山间雾气叆叇，寒林枝头挂满冰珠，密密麻麻，晶莹玲珑。所有过早冒出的嫩芽依然在寒光里面不改色，生命的顽强坚挺令人敬佩。

一位农村老妇为了款待多年在外打拼的孩子们归来，忍心把喂养多年的母鹅杀了炖煮，大大出乎意料，那只与母鹅相依为命的公鹅突然一反常态变得凶狠起来，从此以后，老远见到老妇的孩子们，就悄悄埋头攻击，捍卫生命的壮烈一下超越亲情的呵护。生命的幽怨凄凉使人惊心。

所有的生命都有存在的理由，都有存在的意义，都值得敬畏。

《道德经》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苍只有公道，对芸芸众生从来不会厚此薄彼，从来都是雨露均霑。上苍的公允坦荡给了我们启迪，我们对大千世界每个生命的敬畏首先就得敬畏每一个生命的真实存在，敬畏他们的形形色色，敬畏他们的顽强不屈，敬畏他们的独特价值，敬畏他们的不可替代。任何弱小的生命都与人类的命运水乳相连。

美国作家安吉丽思说过：“每一个人在这世上都有一份使命，这份使命会对世界有独特的贡献。”就人的个体而言，人人都显得那么微不足道，但人人都有来到世上的充分理由，人人都有自己安身立命的坐标。“天生我材必有用。”天下没有无用之人，无用之用也是大用，有时恰恰就是微不足道的人物改变了世界，改写了历史。

荆轲刺秦王失手，秦王嬴政险中获生，从现场情形而言，大殿上一个小侍医用药囊投击荆轲起到了力挽狂澜的作用，使秦王伺机摆脱追赶，拔剑还击，燕太子丹刺秦计划落空，秦王最终吞并六国，首创中国封建帝制。项羽兵败，在垓下陷入重围四面楚歌之时，连夜率八百勇士突围而去，却因问路被一个田夫所骗，误入一片大泽之中，走上绝路，四年楚汉相争，刘邦获胜建国。刘秀被王郎追杀，只身逃到滹沱河，天寒地冻，惊惶不堪，幸得路边一个老农指引，才得以到达信都（冀州），绝处逢生，重整旗鼓，成为东汉光武帝。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陈圆圆一个风月女子竟然使得吴三桂情迷心窍，弃关降清，铜墙铁壁的山海关防线毁于一旦，清军长驱入关，南明王朝迅速土崩瓦解。

小人物不容小觑，他们出人意料地改变了历史进程，他们的成功更加深了这个世界的传奇色彩，更验证了“弱者道之用”的道法。

敬畏生命，片刻不能容忍对生命的极端残忍蓄意放任的伤害。“扫地不伤蝼蚁命,爱惜纱蛾飞罩灯。”唐僧取经途中爱心柔柔，念念不离，犹如大漠驼铃响彻时空。

在科技日益发达资源日趋枯竭的时代演变中，单个的生命越发显得无足轻重。

人类总在无知无畏中任性酿造无视伤害无辜的事端，又总在寻找种种借口为自己种下的恶果和欠下的孽债隐晦开脱。殊不知一个再强大的生命也不足以对自身的性命形成完好如初的自卫和保护，因无数的人为破坏引发的自然灾害都足以对生命构成毁灭性的灾难。

一个农夫能够把自吃和外销的作物毫无内疚截然分开种植，说明人心已遭重度污染。一个商家为了暴利竟然挖空心思地粗制滥造弄虚作假，可见人性之深度扭曲。一个团体一味图谋自身强大，不惜以邻为壑，机关算尽转嫁危害，意味人类恐怖行为阴魂不散。这种种现象背后深藏的就是面目狰狞嗜血如命的私欲。

人类的互坑互害是太阳底下已经发臭的浊流，是良心深度流失的结果，本质上是自戕自残。只有把每一个人彻底融入人与自然的生命共同体，融入人类命运共同体，才能形成共生共荣的防御力量。

敬畏生命，时下急需人性救济，精神救赎。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