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甜
李小很小,像保靖城一样小。保靖城淹没在一浪又一浪的山中,是无可奈何而遗世独立的小,是面对天灾人祸束手无策的小,是苟存于世,怯生生又隐忍倔强的小。而李小,则是小小的保靖城最边缘最渺小最不足道的人物。当保靖城和它的居民们在时光里寂寞地穿梭,闷着声,悄悄地变化——像川剧中的变脸,一个疏忽,就又换了副面孔时,李小还十几年如一日地晃荡在保靖城的每一条街巷里,命运遗弃了她之后,时代也遗弃了她,她变成了保靖城里的活古董,从她一瘸一拐行走的姿态中,我们可以窥见保靖城过去的时光。
李小虽小,却似乎是保靖城里的名人。一个地方总会有几个名人,政治名人,文化名人,商界名人,懒汉名人……李小是保靖城的傻子名人。保靖城的傻子不多,李小是保靖城里傻子的代名词。傻子并非全然无用。有小孩不听话,大人会很本能地搬出李小:“再不乖,把你送给李小!” 有学生懈怠于学习,老师会很自然地“请出”李小:“不努力读书,你将来只能和李小一样去街上翻垃圾!”有青年好逸恶劳,父母痛心疾首比划着:“不好好工作存点钱,以后只能讨个像李小那样的婆娘!”
李小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她只知道做一件事情,就是拖着她巨大的青灰麻袋, 拿着生锈的铁钳,一跛一跛地挨个去翻大街上的垃圾桶。她出行时,总是近乎偏执地顶着那一头打结起痂的短发,一成不变地穿着她老旧的中山装,中山装的扣子从没扣整齐过,肩膀处裂开了缝,裤脚拖拉在地上,她双颊和眼窝都深深地凹陷进去,声音喑哑,我很长一段时间不知道她是男是女,李小的“小”是被模糊了性别的小。
有时她也会坐在大一点的垃圾堆里,一只脚盘着,一只脚僵直直地伸着,一边整理翻出来的垃圾,一边在口中絮絮叨叨着什么,她说出来的话含含糊糊,不像语言,倒像嘎嘎的鹅叫,让人听着心惊。
没人能听懂李小的话,可李小却偶尔能听懂我们,听懂我们语言中的戏谑和侮辱。尤其听到有人当面叫她“李小”时,她便会恼羞成怒,“嘎嘎”地撕扯开喉咙,晃动笨拙的身子,举起铁钳就要撵打那人。后来我知道,李小并不是她的本名,她的本名大约没几人知道,李小的小是没有姓名的小。
李小在我的童年里扮演着被挑战者的角色,我们常通过“挑战”李小来证明我们的能力和机智。那时我不过七八岁,李小已经40多了。我常常和伙伴成群结队地蹲踞在李小出没的地方,待她一出现,便暗数“三、二、一”,然后齐声大喊“李小——李小——李小——”,再嬉笑着一哄而散。李小拿着铁钳来撵我们时,我们早已拐弯,藏在小巷暗处,欣赏她追赶不到我们时气急败坏地肿着舌头骂骂咧咧,却又无可奈何的模样。那时,我觉得她的样子可笑。有时她还会被路旁的小店老板认为发了疯,扬起扫帚,大声呵斥着赶她,像撵一只模样丑陋的疯狗,那我们就笑得更欢了。
有时,我们也会“大发善心”向她“示好”。我们把喝完的牛奶盒子吹胀,插上吸管,由胆大的伙伴拿到李小面前,跟她说“来,给你好吃的”,然后撒开腿就跑。李小天真地接过空牛奶盒,一吸,什么也没有,又免不了咿咿呀呀地大骂,而我们早已躲在隐蔽的角落,观察并欣赏着这一切,心里充满着恶作剧得逞的快乐。
这些恶作剧还有很多,但并不使我感到愧疚。每天我快乐地回到家里,对自己充满了自信和喜爱。是李小的渺小使我不觉得自己渺小,是李小的悲惨使我知道我还在被命运眷顾着,也是李小的走投无路,使我憧憬着我不一样的未来和人生。
当然,这样的捉弄并非无休止。
早年,我家在县城大马路边上租了间房子,二楼,窗户下面就是垃圾堆。一次,我正在窗前数着来往的车辆,恰逢李小来到楼下翻垃圾。她像往常一样,坐在垃圾堆旁,认真地翻找着,我突然心生一计。
那时,家里煮饭烧水用的还是煤球,乌黑的煤球燃烬就变成了黄灰色,很脆,一碰就碎。奶奶把烧完的煤球堆在门后,用于施肥或者清洁卫生。我用火钳小心地夹了一坨烧完的煤球,来到窗前,对准下方李小所在的位置,大喊了一声“李小”,就松开火钳把煤球扔了下去,然后立即从窗前闪开。仅仅几秒钟,我听见煤球砸到了,接着便是李小的号啕大哭,声音嘶哑而苍老。我被那哭声震住了,本来只想看看她顶着满头煤灰、狗急跳墙大骂的丑态,却不曾想到一个四十多岁的人会在大街上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明显,哭声里有委屈伤心和绝望……头一次,我因为恶作剧的成功而感到心情沉重。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经常想起这件事,李小的哭声不能在耳边离去,这让我感到了良心的不安和愧疚。再后来,我转到重点小学读书,班上也有一位智力较低的同学,她像李小一样,是全班孩子证明自己的对象,谁都可以通过欺负她来证明自己的健康、完整与幸运。面对她,我总会想起李小,总能使我意识到我灵魂的污浊和不堪。我只能通过别人欺负她时站出来保护她这种方式而使我免于良心的愧疚。
我终于懂得去体贴和理解不幸的人,甚至因而有了反抗的勇气。因为李小,我懂得了大多数人在做的事不一定就是对的,我有了自己的想法。在我混沌懵懂、心智未开的年纪,是李小用她的悲惨和不幸教会了我这一切。
后来我碰见李小,再没了以往的嚣张气焰,只是带着同情愧疚的心情,低头快速走过,尽量不去注视她。我想使她感觉到她与我们并非两种不同的存在,想带给她一些微薄的尊严,就如同她追打那些叫她李小的人一样。当然,这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我不知道李小认不认识我,记不记得我。对于这个欺负她、捉弄她的熊孩子,她是否心怀恨意?可是,无论我多少次从她面前经过,她都从来没正眼看过我,或许,她不记得了,或许,她一生困难太多,这点微不足道的欺负她无暇顾及,也许……她根本不知道这是欺负,她可以长久地记恨这些欺负她的人,诅咒他们遭到报应,但李小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对于欺辱她的人,她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宽容。这使我感到侥幸,我终于没有对她亲口说出那句“对不起”。我通过李小的遗忘,或更准确地说,是我通过李小的宽容而宽容了自己。
再后来,我上了初中,见到她的次数渐渐少了。等我去外地上大学后,就再也没见过她了。我曾猜测李小是否已经去世,或者像传说的被抓去了疯人院,或者有其他更好的归宿。
在我外出读书的几年光景里,保靖城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儿时熟悉的街道和建筑都换了面孔,新的事物新的景象蜂拥而至。这座狭窄的小城很是拥堵,散发着新鲜而又危险的气息。我童年、少年的回忆也随着旧物的淘汰而日渐消遁,那个我曾经光脚走过每一寸土地的小城,在我归来时,已经变成了一个令我感到陌生的旧地。我无法得知这是好还是不好,只是当回忆无从寻找和寄托时,便感到了深深的失落。年纪的增长,一些梦幻的破碎,一路遭受的坎坷与挫折,时光飞逝,我无法不承认自己的渺小和无力。
直到突然有一天我又看到了李小。
傻子李小老了,在变老这个问题上,时光对谁都是公平的。李小的头发白了,邋遢的脸上呈现出老态,细小的眼睛因为耷拉下来显得更加细小,她当时正坐在大马路旁发呆,看着过往的车辆和日新月异的行人。和她周遭的一切相比,李小也显得灰了、旧了。她会不会对手机支付和坐公交车也感到望尘莫及的无奈呢?
但李小仍然是那个李小,尽管她熬成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时光磨掉了她的容颜,带走了她的青春,她却用命运的苦难打败了时光。她仍旧拖着绿灰麻袋,中山装的扣子仍旧错扣着,头上仍旧顶着鸡窝样打结起痂的短发,粗黑的手指仍旧拿着铁钳,执拗地翻着垃圾。尽管她翻垃圾时动作也显得迟缓了许多,但执拗仍在。李小仍旧在承受着命运让她承受的一切。她的一生是和保靖城的每一个垃圾桶、垃圾堆勾连在一起的,一生简单得从头看得到尾,这一点,时光也无法改变。她是保靖城独特的、所有人都不会忘记的标记,岁月也淡化不了她,她比保靖城的一切更持久耐活。她躲开了时代的变迁,命运的辗转。李小很小,在时代和命运的夹缝里,人人都见过她,人人也都会忘记她。
我的内心终于有了一点安慰,用李小的卑微和渺小,体贴了我的卑微与渺小。在漫长而又短暂的生命里,在无尽的苦难面前,在难以忍受的平凡和平庸面前,蝼蚁、野草的一生也是一生,它们活得比万物都艰难,却也活得比万物都坚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