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纳斯小猫

没有一截完整的土墙。

趴在大地上的泥土，遇见了墙板和墙杵，前世的松散，突然就有了紧密的归依。

谁改变了它们的命运？一双被岁月磨出老茧的手，一双没有日出也准时出发的老布鞋，一截从钢铁般坚硬然后变成豆腐般脆弱的老腰，和一双偶尔抬起头望望天的布满血丝的眼。

再大的力气，也得不到毫无空隙的土墙，总有一粒土拒绝改变，竭尽所能抵挡所有的贴近，它悄悄给自己挣扎出一个小孔，偶尔还能看到一丝光，探听到外面没有变形的声响。

这样的土紧贴着墙板，日后还能见天日。它可能从土墙上掉落下来，然后又有了自由。

有的土生生世世居无定所，曾进入过土墙、又从土墙上掉落的土，安心也罢，挣扎也罢，总归是回不去的，原本，它们也习惯了随风漂泊。

只愿意为一棵树停留，为一朵花懒惰，为一株草祈祷。

变成土墙时，它们还爱过木门，拥抱是热烈的，大难临头也不离不弃。但有欢喜的相聚，就是悲伤的离别——风化是热烈归于平淡的过程，坍塌是为爱殉情的方式。

第一次不在牛和人的脚下的土，突然高出了诸多的头顶，才知道这世界躺着看到的和站着看到的完全不同，这下，谁也不能笑话它们了，因为大部分时间里，人没它们看得远，看得清楚，牛也一样。

再坚硬的土墙，也硬不过风，硬不过雨，硬不过阿尔泰大半年的雪。当然，不时还有牛羊爱蹭痒痒。

它们总在黄道吉日落成，又消失得极其隐秘，除非突然有一天它把自己整塌了，弄出了动静，给世界小小的震惊。

更遥远的岁月和关内，土墙立在家园故土，不仅护人避风雨，还可能垒砌一座王城的威严，屹立在风云变幻的中心。

青砖红砖空心砖，钢筋水泥混凝土，新的构件取代了土墙，土墙的世界骤然缩小，退守农村，守着乡下人和它们的猪马牛羊。造土墙的人，工具和手艺，断了又断，也快和很多古老的物件一同消逝了，谁不喜欢便捷牢固？谁还愿意守着苦累又不赚钱的营生？

可谁知道从泥土中来到泥土中去的永恒定律？有些永恒，活着的人看不见，就不愿意相信，不愿意守护。

有的土墙残断了，却有人千方百计护着它的残缺，它站在原地，从战马纷飞的久远看到高楼插上更高的云，看到树换着模样挪动着脚步，看到车轮日新月异越来越快，看到脚下的路变成从未有的模样，看到人穿的鞋越来越光鲜，看到走路的脚步越来越匆忙，看到夜里发生的事越来越离奇……它看到了一切，路过的人也看它。还有远道而来的目光，带着疑惑的眼光凝视科技时代里的不合时宜。土墙曾经的荣耀与功勋，它无法讲述。

还有的土墙，里面住的人一辈子粗茶淡饭，他们留下的房子，后辈嫌弃地让它荒着。突然有一天，它塌了，流出了久远以前的秘密，说得清的财宝，还有说不清的故事和用意。历史学家把它们小心地请出来，顺着挖出来地下更多的物件，一直混沌的一段历史就此大白天下，埋下的人和住过的人，谁也不知道土墙身后会有这些令人眩晕的过往。

崭新的土墙不会再有，它们的笔直和光鲜，棱角和朝气，很容易被磨掉。风吹打它一年，就会过了新鲜劲儿……过了一岁的话，还能活多久，就全看土墙自己的造化了。

解放路388号的土墙，只剩下苍老的一截子，这是阿勒泰最早的墙，小城的根。你仔细地看，它老了，虽老了身上还戴着首饰，那些凹陷的地方嵌着贝壳。它看过的事远比你想象得多，你不问，它不说，总是静默着，像一个历经沧桑也不再提及过往的人。再过些日子，也许它就把所有的事儿归还给大地了，再想问它，也找不到它了。

不过，这些事儿指明不了找寻宝藏的路线，也不暗藏什么抢人眼球的绯闻，可能毫无用处，一文不名，谁又会在意。

会在意的人，早都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