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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7月17日

远去的染坊

吴国平

小时候,因为贫穷,我们的穿着全靠母亲一双手来成就。

每当漫长寒冷的冬夜来临,母亲便开始纺纱了。坐在火塘边的母亲,借着昏暗的煤油灯光,不断地扬手转臂,手里的棉条就不断缩短,棉线则不断拉长,缠绕在线兜上。纺车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和着火塘里老树蔸燃烧时爆出的“噼啪”声,温暖着全家人。

待天气转暖,母亲又开始织布。每天清晨,母亲的织布声伴随着我稚气的读书声充满木屋,飘出窗外。在母亲的精心编织下,布在一点点拉长,我的知识也在一点点增长……

然而,这些凝聚着浓浓母爱的棉线或布匹,还必须送到染坊里染色。最后再经过母亲的细心裁剪,精心缝合,变成一件件衣服,穿在我们身上。

在我们寨子旁边的沙科寨,就有一座染坊。三十八年前暑假的一天,母亲带我去过一次。

那天,碧空似洗,山青如黛。早饭后,母亲背起装有棉纱的背篓,我们出发了。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坎上,看着两边才开始低头弯腰的谷穗和在稻田上空飞来飞去觅食的蜻蜓;呼吸着散发在空气中新鲜的稻谷香味;听着前边在田坎边、谷穗下歇凉,然后

“扑通扑通”跳进田里的青蛙,我开心极了。

一进寨子,就闻到了有香气的空气。母亲告诉我,那是从染坊里散发出来的。走到沙科小学前,气味更浓更烈了。一抬头,就看见前面不远处高高的木架子。母亲又说,那些木架子是用来晾晒已经染好的布匹和棉线的。走进院子,果然看见好些已经染好的布匹从高高的木架子上一直垂下来。阳光里,它们就像一道道天蓝色的瀑布从半空中倾倒而下,在微风的吹拂下,不住地摆动着。

看见我们来,正在院子里忙活的染匠叔叔放下手上的活,朝我们跑过来,热情地说:“大姨,我来。”他用一双蓝幽幽的、骨节粗大的手帮母亲接下背篓,抱进屋里放好。接着就掏出了一节布条,拿着一根自制的“木笔”,在旁边一个盛着蓝幽幽的水的木桶里蘸了蘸,问也没问,就在布条上写起来。看得出,他和母亲很熟悉。很快,他就写好了,并标上日期,绑在我家的棉线上。

“叔叔,你这个布条有名字吗?”我问。

“有,叫‘飞子’。”

“‘飞子’?你写‘飞子’有什么用呢?”我接着问。

“写上‘飞子’,才能分得出这是你家的棉纱啊!”他笑着说,“要是没有‘飞子’,我怎么分得出哪个是哪家的呢?”

果然,屋里两边的木橱内,所有码放得整整齐齐、层层叠叠、染好与还没染好的布匹、棉线、旧衣服,边上都有一条“飞子”。

趁母亲在门边的凳子上坐下休息时,我四处走动观看。母亲叫我别乱跑。他却大度地说:“没事的,大姨,小孩子喜欢看就让他看。但要注意安全,千万别掉进水池里去哦。”

“知道了!”我一边答应,一边向后院走去。

后面的屋里,我看到一口很大的灶,灶上并列放着四口大铁锅。中间那口正“咕嘟咕嘟”地煮着什么,热气腾腾的蓝色雾气里夹杂着浓烈的蓝靛味直往上升,在染坊里飘荡着。一个汗津津的小伙子背对着我,正在铁锅边忙碌着。靠近灶台,我发现他脸上也是一脸汗珠,一双被染得蓝蓝的手正拿着一根蓝幽幽的木棍,在娴熟地翻搅锅里煮着的布匹。见我进来,也不打招呼,只顾忙自己的活。看他用木棍不断地翻动着锅子里的布匹,我感觉很好玩。

旁边,还有两个几乎与我比肩、盛满染料的池子,这才明白染匠叔叔刚才为什么要叮嘱我注意安全了。

看了一会儿,我从旁边绕了出来。路过另一间房,发现里面有个中年人正在忙活着。只见他双手扶住身边那两根碗口粗、横放着的树筒子,两只脚叉开着踩在一块又厚又大、逞“凹字型”的巨大石块上。在他两只脚忽高忽低的踩动下,这块“凹字型”的巨石块也随着左右晃动,下面卷着布匹的滚筒也随之左右转动。我站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发现比后院那个小伙子用棍子翻搅布匹更有趣。让我更惊讶的是,他还能根据布幅的宽度前后移动石头。我心想,这得要多大力气啊!在他双脚不断晃动和移动下,卷在滚筒上的布匹慢慢变得平整、光滑、明亮起来了。

正当我看得起劲时,母亲走进来叫我回家了。走出染坊时,我还恋恋不舍地一步三回头。在我眼里,染坊里的一切实在是太稀奇,太有趣了。

长大后查阅资料,我才知道染匠对染坊里的物品、用具都有一套他们自己的行话。他们把染缸叫做“酸口”,把翻动布匹棉线的木棍叫“棍头”,把晾晒布匹的木架叫“天平”,把那块又厚又大用来踩着轧光的中间逞“凹字型”的巨大石块叫“上石元宝”……

去年深秋,我开车从麻栗场赶回老家喝喜酒,路过沙科。在当年的染坊后面,特意靠边停了一会儿车。

遗憾的是,染坊不见了。站在那里,记忆里,染坊独有的气息也没能闻到。旧址上,矗立着两栋半新的楼房。

“兄弟,向你打听一件事。”我问路边一个用手推车运水泥砖的中年人。

“什么事,你说。”中年人停下手中活,直起身热情地回答。

“染坊呢?”

“倒了。”他笑着说,伸手抹了一把汗。

“哪年倒的?”

“哪年倒的,我记不清了,”他笑了笑,指着坎下的楼房说:“瞧,这两栋房子就是在染房的地基上起的。”

“以前,染房的生意不是一直很好吗?怎么说倒就倒了呢?”我问。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这些年来,科技发达了,大家都是买做好的衣服来穿,时尚又方便,染坊没有人光顾,能不倒?”

“没有人光顾?”我有些疑惑,“不是还有一些中老年人在穿苗服吗?”

“都是买来的,兄弟!”他笑着说:“场上专门有人卖机制苗服,连镶在衣服上面的花边也都是机器绣的,没有几个人在家里纺纱织布了。年轻人也都不穿苗服了……”

是啊,我不就是这样?自从母亲去世后,就再也没有穿过苗服了。

随着经济的发展,家庭作坊不可避免地要遭到淘汰。我在想,这既是经济全球化的必然趋势,也是发展过程中的阵痛。但不管怎样,农村人的生活只会变得越来越富足,日子一天更比一天好。那种“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的日子已经成为历史,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和记忆。

时下,每天上下班,遇见那些戴着头帕、穿着苗衣,接送孙子孙女上下学的老人,眼前就会浮现出母亲当年背着背篓,带着我走在弯弯曲曲的田坎上,去沙科寨染坊的情景来……

染坊已经远去。母亲也已远去。但母亲给我们的爱,却深深地根植在我的心底,无法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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