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胜斌
夏日的热浪漫过大街小巷,淹没了整座小城。路人像避雨一样避开阳光,躲在屋檐和绿树的投影里。小城“水深火热”时,我想起了两河老家的雪。此时,我需要这些白色、晶莹、清凉而又带着乡愁的雪花。
两河原是湘黔省界处的一个偏僻小乡,与贵州隔河相望,前几年行政区划调整,全乡并入了民乐镇。高山林木深处,老家所在的苗寨至今还没建一座砖房,全是清一色的木房黛瓦。习惯一天吃两餐的乡亲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从瓦缝上飘起来的炊烟总会准时迎接朝阳和送走晚霞。一夜雪将木房上的鱼鳞瓦片盖得严严实实,苗岭镀上了苗银一样的白色光泽。
雪落满两河时,有两个地方依然不为雪色所动,那就是两河的两条“河”。若按流量大小,那两条“河”只能称为溪,说是河,定是家乡人用了夸张手法。两条山溪交汇处有条小街叫两河街,从一头逛到另一头,走小碎步都不要一分钟。山溪流动,常有冒着热气的泉水汇入,溪水轻易融化掉每一朵落下来的雪花。冬季水流量小,溪流瘦了许多。溪水回落时,常有被水打磨圆滑的石头露出水面,雪花不断在石上堆积,水中的石头全戴上静美的白雪帽,安静地望着清澈的溪水从身边蜿蜒而去。
两条山溪在两河街并成一条,溪水流过河坝的水田后就钻进了石灰岩溶洞。溪流与大河隔着山,溪水必须穿过幽深的消水溶洞才能汇入清水河。消水的溶洞上还有一个大溶洞叫川洞。川洞洞口高大,洞厅开阔,洞还分上中下三层,下层有阴河与水潭,上层石笋石钟乳百态千姿,中层则为川洞古道。从川洞古道走,可以直接穿山体而过,省去先爬山再下山绕远路的气力。夏天时,川洞寒气逼人,到了冬天,洞里却出奇的暖和。
出了洞就到水塘了,作为湘黔两省省界的清水河在这里绕了一个“Ω”形的大弯。水塘原是连接湖南花垣和贵州松桃的交通要道,全靠一条椿木渡船摆渡。后来,石花桥通车,两省的人都乘车往石花村走,水塘渡口就荒废下来了。渡口虽荒废,但水塘的鱼多,成了垂钓人的天堂。雪落水塘时,照样有人去那里野钓,远远一看,还真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的意境。
水道能作为省界,山脊也能,那山就是两河的梳子山。听山名就可以想象出山体的形状,梳子山就因像一把梳子而得名的。以山脊为界,梳子这边是湖南,背面是贵州。雪落下来的时候,站在老家后山远眺,那山就像爷爷当年托吉卫银匠为奶奶打制的那把银梳。不同的是,奶奶的银梳梳的是头发,而雪中的梳子山梳的是山水,是绵延的群山与蜿蜒的河流。
对于雪,两河的山比小城要多情些。雪从小城匆匆掠过,太阳一出来,那些浮光掠影般涂抹了雪色很快就化掉了,大街小巷用不了多久就干透了,人们穿着舒适的布鞋逛街时,两河老家的雪色依然很浓。然而,再怎么挽留,雪还是要化的。冬季,两河的红日像条忠实的牧羊犬,整天在天上巡视,将白羊群一样的雪一天天往山上赶。
暖风一拂,老家的雪从山脚开始融化了,你可以看到一条清晰的雪线一天一天往上移,从下寨到中寨再到上寨。那条雪线就像白裙的裙摆慢慢往上撩,从脚到腰再到肩,直到白裙褪尽,青衣露了出来。寒冬和暖春季节交替时,老家的青山换好了装,随后春风拈起了彩色丝线,在青衣上绣出桃红李白……
老家在上寨,雪化得最慢。落雪时,偏房的杉木皮屋顶盛满了厚厚的雪花,屋檐垂挂出一排亮晶晶的长冰凌。山后断龙崖上的冰凌还要壮观些,寒气将水流凝固成冰瀑,太阳一照,巨大的冰瀑上闪耀出道道七彩光芒。
大雪封山的日子,人们围着火塘坐,享受雪天带来的安逸时光。干柴烧出来的火温暖到周边的每一个人,暖到人脸上泛起红晕。青烟从火堆里升起,袅袅娜娜地穿过挂在火塘上的腊肉。人们边闲聊,边在火塘里烤红薯,烤糍粑,烤得香气四溢。来兴致的人,拿出酒壶,往瓷碗里倒上二两苞谷烧,等泛起的酒花散尽,一口将寡酒喝下。苞谷烧一入喉,周身暖和起来了,平日里藏在肚子里的话和苗歌都一一苏醒起来……
雪落两河的时候,我喜欢在老家的山上四处走走,用干稻草搓两根绳子绑在雨鞋上,再拄根竹竿就能踏雪登山。晴雪清朗的日子,站在高山之巅,我能看到牛心、马岩、盐井、石花、斗拱、路桥、麻拉、毛岗、正岗、土屯、桐木、水田……两河村村寨寨的雪色尽收眼底。我只要再略微抬一下眼,远点的贵州雪域也纳入眼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