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咏颜
用数字为一个行政乡命名,大约只有渴望平原的八什坪人才干得出。究其缘由,据说是全乡共有大小坪地八十余处,故名八什坪。有心的人想数个究竟,无奈面对山高路远,林木森严,大都望而却步。当每每追问此事,八什坪人总会露出神秘而笃定的眼神说,千真万确是八十个啊,怎么不是七十、九十 呢?不信你数!
为此,许多年前,冲着这“八十”个坪地而来的我数了三年,不仅坪地没看到几个,差点连我自己都被遗忘在时空之外了。
这怨不得我,地处泸溪县境北部边缘的八什坪乡,东、北面比邻外县,行政区域图上除了南面密不透风的原始次森林略显突出以外,南来北往的人们几乎注意不到这个地方的存在。二十一世纪初,逶迤的土公路翻山越岭而来,又跋山涉水而去,留一条酉溪河川流而出,用来打探山外的消息,连绵群山簇拥下的小山村,像一只只灰褐色的麻雀停在树梢上,终日飞翔,勤劳、辛苦、孤独又彷徨。
彷徨的岂止是它们,还有那时候深感被遗落在世界之外的我。
然而,恰是这些彷徨,鼓动着青春无处安放的我一次次近距离感受这块古老的土地。
尤其是它深深浅浅、充满隐喻的绿,也一次次撞击着那些彷徨……
对于森林覆盖率高达近一半的八什坪,绿是永恒的主题。自不必说春夏季节波涛汹涌的满目翠绿,就在冬天,参天大树掩映下我们的学校周围,亦是深浅不一、层次不一的绿色世界。下课后的傍晚,站在教师宿舍的后阳台上,正对着的一片香樟树林与高耸云端的杉木树林隔河相望,你不由自主地忽略了它们身边同样溢翠的楠竹林、乱石沟壑里自生自灭的杂草丛,只管朝那连成一大片绿的树冠看开去,天空纯净得如一面巨大镜子,倒映着浓烈的绿色,树天共一色让你陡然感到眼前一亮,袅袅炊烟不失时机地升腾在绿色之巅,如梦如烟……要是此刻恰逢一场雨,在别处总显沉闷的冬雨,落在此处却也别有一番情趣,穿着绿礼服的小雨点欢快的与树叶共舞,裙袂飘飘好似坠入人间的小精灵,她上蹦下跳,洗洗刷刷,也瞬间洗净了你连日来因为太过沉寂而徒增的烦恼……
那深深浅浅的绿顷刻间将心中的苦闷一扫而空,轻而易举占据了你的思绪,像一缕风,一道光,一份可以寄给远方的礼物,跟随着它们轻盈的飞扬起来。你摊开信纸,将这些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一一分享给你的亲朋好友,用来回应远方深切的问候……
我相信这一片绿曾经是安慰过我的。它一直在寻找一方可以扎根和安定的地方,它最终选择了这里,既有水的滋养,又可与人为邻;它最终也选择了我,当第一次见到我,一定被我脸上掩饰不住的难过吓了一跳,那一刻四目相对,它决定使出浑身解数,用它那毕生的绿安抚我。我愿意相信我与这片绿之间,有着某种隐秘的精神联系。
然而,当时的我并不太明白,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我才想到它的用意。
那些落在我生命中的绿啊!也定格在绿潭似的酉溪河里。一同涤荡着我,抚慰着我。除了待在教室里宿舍里,我敢说,酉溪河畔是我们最常去的地方。当乡村的一切都在沉默,酉溪河是灵动的,我不在意它是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也许一路奔赴拥有过多种色彩,此刻,它如一条欢愉的绿绸带的酉溪河,一路向南,心无旁骛,它是一条拥有方向的河,也是一河爱惜自己的水,那一大片绿又以水的柔软潜入我的心田,顷刻间点化了我,我在这里找到了依托,我把它视为一隅能够栖息我心身的场所。
春天里,我们做得最多的就是和一群十三、四岁的豆蔻少年坐在河畔边这块凹凸有致的绿色地毯上,一面让绿水洗濯我们的脸蛋,一面唱歌讲笑话。孩子们的笑语像诗,稚嫩、懵懂,却没有忧伤。记得有一次一个小女生兴奋地将一只绿蜻蜓送给我,我放在手心细看,那薄如蝉翼的翅膀,绿得那么精致,绿得那么通透,两翼花纹如出一辙,完美的做工堪比一件高贵的婚纱。此刻,那一片绿又以一对轻快的翅膀来到我身边,我张开手心,轻轻向它吹了口气,绿蜻蜓顷刻迎风展翅,就让它带着期待飞翔起来吧,飞出大山,飞向更辽阔的地方……
三年以后,我离开了八什坪。除了学校生活,我心中的它大多只能从别人口中还原它的模样,而对于相传由蚩尤后代传承下来的跳香祭祀、山歌对唱、哭嫁、织锦等丰富民族文化遗产;那些笼罩着几许神秘色彩,至今还流传在民间苗家古老神奇的蛊术……甚至近年来翻天覆地的各种变化和如火如荼的乡村振兴建设,因为最初的一个结,已然被我完美的错过。我想我对八什坪的感情过于浓缩了,都被这一片绿替代了。
又有什么能够替代我心中的那一片绿呢?
一静下来,我就会想到傍晚中涌动着的那一片绿,倒映在酉溪中奔腾着的那一河绿,在每一个春日的阳光里,飞舞着大大小小的绿蜻蜓,晨风中的翅膀起起落落,带着那永不凋零的绿色,奋力的,向着远方飞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