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兴文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阳光从蓼竹编织的板壁缝隙间一缕一缕地照进我房里,暑天热气也随之渗进来并迅速漫延。我睁开双眼,感觉浑身无力,身心俱疲。高考落榜后,我已如此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星期,万念俱灰。
转眼间,这场景已经过去了40年。但那天的许多细节,至今我仍然记得。
此时,有脚步声响起,有人径直走向我的房门。我知道那是父亲,父亲是来催我起床的。昨夜,父亲交代说今天要去翻苕藤(苕,湘西话,即红薯),六月天了,正是翻苕藤的季节。那一片一片的红苕叶,长得葱郁葳蕤,再不翻,这一季的红苕就光长叶子不结果了,农人就瞎忙活了。
我静静地躺着,等待父亲敲门和喊叫。那脚步刚到房门口时却停住了,似乎在犹豫什么。脚步复又响起,却渐离渐远。想必父亲还把我当婴儿,走近摇篮见我鼾睡,又不想打搅了。
我爬起床,走出房门。在屋檐下,父亲伫立着,目光投向那远山的红苕地。父亲的目光有些茫然,有些无助。那一瞬间,我突然发现父亲是不可遏止地变得更老了,我的心忽然有了一种隐隐的疼。
听到身后的响动,满脸皱纹的父亲一下子有了生气,有了惊喜。“我知道,你会熬过来的。”父亲转过身来说。我低头不语,眼眶里却涌出泪水。
“人一辈子会有很多条路走的。”父亲像哲人一样对我说。
我举目四顾,见野外一片苍茫,无一路径可供我行走。吃过早饭,我只好僵尸般背着背篓跟挑灰的父亲向马恋山走。山路很陡,我们一步一步艰难行进,如同挑山工。路上,遇到许多上上下下的乡亲,见我的蔫模样,都笑着对父亲说:“你请的小工吗?”我凄苦地付之一笑,羞得无地自容。父亲却不受任何影响,嬉笑着纷纷和乡亲们打趣。
我家红苕地在马恋山的山坳上,约有一亩。在父亲精心侍弄下,叶肥枝壮,茎蔓发达,疯狂蔓延,已经覆盖整片地垅,密得不见一丝黄土。我走进红苕地,叶子已经漫过我的小腿,齐刷刷地朝天撑开,朝我摇晃,犹如向我招手微笑。
父亲吩咐我翻苕藤,他则负责给苕蔸加肥、培土。翻苕藤是个轻松活儿,只要把每蔸的苕藤扯拢来朝另一方向翻转摆放即可。凡有过农村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因为红苕藤生命力极强,茎节触及泥土就会生根长子。茎根太多,营养分散,会致使主根的红苕个儿长不大,从而影响产量。追肥和给苕蔸培土是脏活累活技术活,我不是做不来这些活,而是父亲不让我做,总是抢着干。父亲的心就像这红苕叶一样,表面是绿色的,背面是灰白色,可朝阳光一照,里面却透着殷红。
今天,父亲似乎很高兴,话也特别多,一边劳作还一边同我聊天,东一茬西一茬地,没个主题。
父亲提到了我出生时的情景,话语沉重起来。他说那时是集体食堂的时代,大人每餐只有二三两口粮,小孩则更少,日子过得很苦。为了能让我存活下来,父母亲就把自己的口粮都省给我吃,他们却到山上挖葛、挖蕨,扯野菜,剥树皮,抠草根来充饥。由于严重营养不良,父亲全身浮肿了,被送到医院抢救治疗。幸亏后来政策又允许老百姓自主经营自留地了,父亲便在这块土里栽了红苕,周边种南瓜。第一年,红苕和南瓜的收成就特别好,我全家七八口人就靠这块土里的红苕和南瓜救了命。
听到这里,我不禁抬眼看看父亲,父亲躬着腰正忙着给红苕蔸掩土,一起一伏的,动作娴熟有力,像不知疲倦的机器。我忽然觉得躬着腰的父亲更像一头老牛,吃的永远是草,却永远做着笨重的耕犁,且毫无怨言。
父亲还提到我小时候很顽皮,经常捣蛋,三天两头就会有人向他告状。说完父亲就瞟我一眼,笑了起来。我低头沉思,童年能记忆的往事一幕幕地闪现出来。有一回,我带着几个小伙伴到别人家的红苕地偷红苕,像野猪一样乱翻乱刨,虽然每人只抠得两三个,却把一块地搞得不成样子。我们手捧红苕,满怀窃窃的喜悦离开地里,向山坡上跑去。
“站住,哪里跑!”一声愤怒的吼骂从我们头顶传来。我们惊得立住了脚,抬头向上一看,原来是被红苕地的主人发现了,于是,我们立刻四散而逃。主人追撵不上我们,只好弯腰捡起地上的红苕和地里的断藤,骂骂咧咧地向我家走去。晚上,我自然挨了父亲一顿狠揍。之后,父亲并不罢休,还令我将那几个小伙伴叫到家中来,让我们排成一行,训斥道:“这是强盗行为,从古至今人人都恨,绝对做不得。小时偷针长大偷金,养成恶习了,那还了得?”父亲责令我们到红苕地主人家去磕头认错。父亲就像林园的园丁,时时给长歪的小树矫形,以正其身,用心良苦。
我不好意思看父亲,默不出声加快了翻苕藤的速度,以掩盖其内心的羞愧。
日过中天,我和父亲吃过中饭后,父亲便让我到乞丐潭去打凉水,顺便在河里冲下凉。我叫父亲一起去,父亲却不肯,他说不热。我知道父亲说的是谎话,农历六月的太阳像烈火,哪有不热的道理?但我意会到父亲不去的理由,只好一人提个小木桶翻坳而去。
乞丐潭在马恋山后山脚下,潭边有个小山泉常年涌流,非常清凉。我一到边就马上俯下身子,用嘴猛吸几口泉水,觉得周身通体爽快。我又解下衣裤赤身跳进潭水中,疲劳和暑热顿时消失,整个筋骨得到舒展,心情也好了许多。十来分钟后,我恋恋不舍地上岸提水往回走。走到悬崖下时,我不禁往上仰视那个在我心里刻下深深烙印的大树蔸。10岁时,我像猴子一样爬上那大树蔸荡秋千,树蔸下是百丈绝壁,万一摔下去,我将粉身碎骨。村中有一大人看见了,吓得叫天喊地,连连劝我:“快下来呀,莫那样玩了!”我却不听他的劝告,在悬崖上得意地把树蔸摇得更厉害。那人无法,只好跑回村中向我父亲告状。那一回,父亲真的气疯了,把我提回家后,像一头愤怒的狮子,把我打得非常惨。村中有人对父亲如此过分地教训孩子提出非议,父亲说:“我打儿,儿能长大,我不打儿,儿埋土里。”
我一边走一边品味父亲那句话,心中便有一股暖流涌动,犹如乞丐潭的泉水一般,清凉甘甜。
回到红苕地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已把所余工夫做完了,正汗流浃背地站在土坎边上,撑着薅锄把注视着新翻的苕地,好像注视他刚诞生的婴儿。新翻苕叶背面反转,地里闪耀着一片灰白色的光芒,光芒又折射到他的脸上。喝水的时候,父亲的目光仍没离开那片被翻过的苕地,凝神思索着,也不知他在思索什么。
“三儿!”父亲沉默良久,忽然问我,“你说到了秋天,这块地可收获多少斤红苕?”我摇头,父亲便告诉我说:“至少可以收三千斤。”顿了一顿,父亲又语重心长对我说:“三儿,别读那书了,读书比干农活还苦。你看我一辈子当农民,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饿不死的,只要肯做。”
太阳已临西山了,灿烂的天空变得通红,强烈的光焰也温和起来。父亲见我不吱声,肩挑灰筐,眼看落日,又对我说:“太阳那么厉害,跑一天累了,它也晓得到山那边去休息,你怎么就一根筋呢?你就不能像红苕藤一样触地生根吗?”我望着落日下我的村庄是那么瑰丽,心中暗忖:这么美丽的村庄难道只出农民而不出读书人吗?不,地灵应人杰呀。“明天,我要去补习。”我好像回答父亲的话,又好像是自言自语。
“唉——”父亲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脸色凝重,“好吧,我们回家,但愿你像苕藤一样碰到书就能生根发芽。”
“会的,太阳一定会从东山再度升起。”我双手攥着拳头,回家的脚步格外有力。
……
后来,我还是靠读书讨了生活。父亲爱我疼我,害怕落榜打击到我,于是劝我放弃读书。但是,他的种种用心和爱护给了我再次启程的力量,此后人生,不论何种困境,他总是能成为我最大的动力,让我无往不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