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翔
夏日噪。
最噪者,莫过于烦人的蝉。它们站在窗外的土丘竹林里,如骂街的悍妇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嚷着。那凶猛、澎湃的声音,水浪一样,一浪又一浪地拍打着我的窗棂,溅得我满身都是喧嚣蝉声,似乎只要用手在衣服上一拍,就会掉落一地。
原本,这个夏天,我的心就烦着,加上蝉们的喧嚷,谁的心情还会风和日丽,繁花盛开?对于这样的邻居,我恨恨地称呼它们噪邻居。也无端地怀疑古人,他们在品评蝉的时候,说什么“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难道在激情满怀地颂蝉的时候,就没有一丁点儿的不情不愿的情绪?
看,每天太阳只要在山尖一露脸,它们就此起彼伏地邀约,然后就一起掀起波涛汹涌的声浪儿,搅扰得人无处躲避。心想:把窗玻璃关上吧,不就可以拒绝它们的吵嚷?但是,没装空调的屋子,如果关了窗,空气流动不好,室温就会很快升高,会让人更难受!最终,窗玻璃是不能够关了,只能敞开着窗,无可奈何地让蝉们的“知了知了”地喧嚣,越过窗户,然后钻进人的耳朵,尽情地筑巢,产卵……
坐在电脑旁写稿的我,耳朵遭受着蝉们的侵袭,难免不心猿意马了。双手在键盘上敲敲击击,电脑里显示的句子,破破碎碎的,很不完整,便烦烦地吩咐女儿:往竹林扔几枚石头,蝉叫嚣得太乱了!女儿很听话似地真的跑出了屋子。当然,她也不愿待在屋里了——这个夏天她的中考没考好,不愿听我的唠叨。
女儿跑出屋子后,应该是扔了石块吧。听,高腔高调的蝉声忽然就低伏了下来,如同钱塘江的大潮退了一般,风平浪静的。但没过多久,随着某一只蝉的高腔声的腾起,大粒大粒的叫嚷声,如雷阵雨似地紧跟而来,且越来越稠密,最后密成了汹涌的海浪,顷刻间淹没了我的窗子,淹没了我。我的胸口忽然有一种堵塞感,慌慌的,闷闷的。在键盘上敲击文字的手,一时也慌乱起来。
干脆住了手,关了电脑,拿一本《闲情偶寄》去赏读。书一打开,希望自己的思绪像步兵一样,在一行行的文字上做急行军。但是,我的急行军,就是迈不动了腿脚。窗外那一林蝉喧,仿佛是荆棘,在我急行的路上四面埋伏,不断地阻挠,不断地戏谑:更像有倒刺的鱼钩,不时勾住了我的思绪,我使劲一挣扎,急行军的路上就是一片血淋淋……
我被弄烦了,干脆书也不看了,径直来到厨房,给妻子帮厨。
“书看不进了?”妻子说。
“蝉叫得烦。”我说。
“我在厨房摘菜,怎么就没烦呢?它们不是一直在叫嚷?”妻子随意地说。
是的,每天清晨都是妻子下厨,匆匆地,忙忙地,而又井然有序。妻子不是同样遭遇到蝉喧的袭扰?她就没有被扰攘到呢?
而后的一日里,女儿看到我还在先前的一个旧稿子上码字,问我:“爸爸,您上次的稿子还没有写完?”我抬起头,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那眼睛里洒满了明明朗朗的阳光。我不可能忘记,就是这双眼睛,在前些天里,不是一度阴雨连绵?她中考没有考好,被我一度埋怨、责备,女儿怎么不情绪低落呢?
而此时,女儿从中考的失利中,很明显地已经走了出来。毕竟既定的失败,代表的是过去,而不是现在,更不是未来呀。是的,女儿应该向前看,多在意现在和将来,过去的物物事事,终究是过去了。
心里这么一想,我灿灿地回答说:“今日一定完成。”
而窗外,晨阳正升腾,那土丘竹林里的蝉,仿佛钟表一样准时地喧嚷起来,那叫嚷声如同张艺谋的电影《英雄》中的秦军箭阵,万箭齐发,黑压压地射向我的窗棂,射向我的耳朵……
为了完成停停写写的旧稿,我放下所有杂乱的思绪,将注意力像收渔网一样,慢慢收拢,最后集中在稿子内容上。也就在这一放下和这一集中过程中,人仿佛从一个世界的某一处,突然推开了一扇门,嘎地一声,眼前一亮,我已进入了到另一个世界。先前左右我的那一窗蝉喧,如同是汽车窗外的景物,离人越退越远,直到模糊。而出现在我眼前的,是写作中的大队大队的文字兵马,它们雄赳赳气昂昂的,有着“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的英勇和豪迈,是的,它们在等待着我的命令……
我在我的世界里,我运筹帷幄,发号施令。
我在我的世界里,我身先士卒,骑战马,握长枪,所向无敌。
这一日,我的耳际出奇地清净,多日不曾结束的稿子,在无惊无扰中,写得顺风顺水……
原来,蝉喧也有不能左右我的时候呀。这便是古人说的“用志不分,乃凝于神”?想想先前,蝉喧如雨,如浪,搅扰得人心慌意乱。但是,真正放弃对蝉喧的注意时,蝉喧已经不能左右我了,而人一生中,所遭遇到的纠结烦躁和太多的放不下,不是和蝉喧一样?在意它们时,它们会左右你,不在意它们时,它们不再左右你了。
此时,在一个中年人的窗外,蝉们的喧嚷,正处于一天中最鼎盛时期。妻子已在厨房喊我,可以吃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