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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09月22日

一张好报纸

—— 写给温暖的《团结报》

近期出版的《团结报》。 杨继东 摄

读者在阅读《团结报》。 龙清彰 摄

麻胜斌

夜暗灯明

阿婆去世时,有个在单位工作的亲戚拿了一大堆旧报纸给道士扎孝堂办丧事用,报纸堆里《团结报》最多。在阿婆的葬礼上,我第一次读到这份家乡报。

道士们在灵堂前剪纸、劈竹篾、写挽联,还在读小学的我帮着做些递剪刀、抹糨糊、摊报纸之类的小活。两河老家偏远、闭塞,那时家里也穷,学费全靠阿爸卖柴来换。家里有两个孩子要读书,卖柴的钱年年都攒不够。一开学,脸皮都比较薄的阿爸阿妈轮番到学校找老师们讲情,他们借了上一届学生的旧课本,只要老师同意我和弟弟用旧书读,家里就可以免去书本费。其实,阿爸阿妈通常只借到语文和数学课本,我也抱怨过课本的成色不新,书页上起皱破损还有涂涂画画。然而,那时有书念就不错了,上小学那会,除了课本,我基本上见不到课外书。

帮道士们摊报纸的时候,没识多少字的我被里面的一些文章给深深吸引住了。我还小,当然不知道报纸上那些文章所刊登的版面叫副刊,却依稀记得“兄弟河”这几个字。旧报纸翻多了,只要一见“兄弟河”,我就知道里面有好文章,小心撕下来留以后慢慢读,积攒得厚厚一沓。后来,阿妈还拿起了针线盒,先用纳鞋底的锥子在理得齐整的报纸上打孔,再穿针引线,把那沓《团结报》副刊缝成了一本书,那本又厚又重而没有封面的大“书”成为我人生的第一本课外读物。

在老家,为一个生命消失而操办的白事叫“当大事”,那三个字就张贴在堂屋门楣的正中央。一直待在两河小村,我没见过什么世面,但很小的时候,阿爸阿妈就带我去参加这样的“大事”了。我听到葬礼上敲打的牛皮鼓、铜锣、铜钹和哭丧要早于舞台上的架子鼓、吉他、钢琴和摇滚。同样,儿时在山村没看过童话故事,没读过中外名著,但是,那沓从阿婆葬礼上选下来的《团结报》副刊把我带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这个世界如此之近。

哪一位作者写了什么文章,时间太长已经记不住了,我只知道这些作者在我身边的这片土地上写我爬过的山、游过的河,写熟悉的村庄和小路,晚霞和炊烟……多么熟悉的色彩,多么熟悉的声音,多么熟悉的味道……文章里的东西我见过、听过、闻过,唯独没有写过。那时,我的学生作文开头总是“有一天,小明……”时间永远是“有一天”,主角永远是“小明”。读《团结报》副刊一段时间后,我重新认识我熟悉的世界,也看到了外面陌生的世界。我的阿爸阿妈、兄弟姐妹、儿时玩伴,家乡的父老乡亲和山山水水逐渐成为我作文的主角。当然,这些言之有物还带着情感的学生作文常被语文老师当范文在班上念,我也越写越起劲。

两河学校在一个谷地里,四周群山环绕,太阳落山早,天黑得很快。那时,老家的寨子还没通电,后来通了,电也是隔三差五就停,一到雪天电线或电线杆断了,一停就是个把月。没电的日子,入夜,一盏油灯成为全家最可靠的光源。母亲往灯盏上加少许菜籽油,放上一节灯草,“呲”一下划燃火柴,点开如豆的灯花,带着菜油香味的微光在屋里晕开了。夜里,我喜欢在油灯下看那本“报纸书”,“书页”过大,每次翻动都带起一阵风,吹得灯花摇曳。

生活在贫穷和闭塞中,也难怪这里的人们把连绵的群山看作一堵堵围墙,想走出大山,路却不多。一条是水路,有条小溪从学校门口流过,溪水穿过川洞在水塘汇入大河,大河有船,乘船可以离开这里。至于水路能通到哪里,寨子里的人都讲不清。一条是陆路,弯曲而又简易的泥巴公路在山间蜿蜒。公路和学校隔条溪水,路上连拖拉机也很少见,但只要拖拉机一出场,场面就很高调,“突突突”的轰鸣声里,大团大团的扬尘前呼后拥。听人说,这条路通往民乐和花垣,再远一点的地方我就不知道了。

除了水路和陆路,还有一条路铺在学校的上空,用知识改变命运,飞出大山无疑是最好的一条出路。既然是空中的路,踮起脚尖或者跳几下肯定是够不着的,要飞得起来才行。语文是主课,作文又是语文的重点。读小学时,“线装本”的《团结报》副刊成了我练习作文的“秘籍”。平时习作也好,考试作文也好,“秘籍”里学来的招式一出手,很轻易就获得高分,我喜欢写作的种子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种下的。

读书改变命运,我家满墙的“三好学生”“学习标兵”奖状成为木房最靓丽的风景,老木箱里还放着厚厚的荣誉证书。一张张奖状、一本本荣誉证书都是我的一根根羽毛。终于有一天我羽翼丰满,挥着翅膀如愿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飞出大山,飞到了千里之外。回想起儿时在油灯下读报的场景,家乡报就像信鸽一样,从报社飞出,停落在家乡的院坝、屋檐、窗前……不知道群山之中,还有多少人将这些白鸽捧在手心,感受到那些文字的体温,不知黑夜里,这份家乡报又悄悄点燃了多少人的星星之火……

水寒酒暖

阿婆过世时我所保存的那沓报纸读完后,有近二十年都没看过《团结报》了。这么长的一段时间,我时常听阿爸讲过这份家乡报。

阿爸是个老兵,在对越自卫还击战中被炮弹的弹片击中腹部,至今,一到晴雨交替的时候,伤处的疼痛总会准时来预报天气。阿爸退伍回来后,一直在家里耕作,用汗水向一亩三分地讨要生活,过着看天吃饭的日子,到现在,他去过最远的地方依然是年轻时洒过热血的祖国南疆。

起早贪黑,劳累一天的阿爸回家后喜欢喝点包谷烧。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觉得包谷烧不是酒,而是阿爸的止痛药。阿爸每年都会挑一担黄橙橙的包谷去场上的烤酒铺子,过些天又挑两桶溢满醇香的包谷烧回来。阿爸喜欢酒却不嗜酒,他把桶里包谷烧倒入绿色的军用水壶,平日里,那只酒壶就在他房间的板壁上挂着,只有劳累了或逢年过节,阿爸才打开那个酒壶,仰着头喝两口寡酒。节制的阿爸也有喝多的时候,平时话不多,但只要一醉酒,他的酒话就说个没完。酒话里,说得最多就两件事,一件自然是自卫还击战,另一件就是他登上了《团结报》。

野牛寨断龙崖后一个叫“果肉浓”的地方,我家有半亩冷水田在那里。家里那张土地证上所写的“果肉浓”是苗语音译,原本是谷深林密凶险地的意思。冷水田水质冷,稻子长不好影响收成不是问题,“果肉浓”离寨子远,干农活爬坡下坡要大半天也不是问题,问题是一下大雨,满谷的洪水都汇集冲进田里来,大水常把田坎冲毁。半亩冷水田关系到一家人的口粮,大水将田坎冲垮一次,阿爸就去保坎一次,垮两次就保两次……田坎垮得少,两三天可以筑好,要是垮得多,两三个月都保不完。也不知保了多少次田坎了,一个中午,阿爸还在用钢钎翻岩板,用竹簸箕挑石块来保坎,两河水田村有个《团结报》的老通讯员翻山越岭到“果肉浓”的田边来采访他。阿爸说老通讯员爬山爬了一身汗,连头上的鸭舌帽都湿透了,那天,他们坐在被大水冲毁的田坎边聊了一个下午。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有一次,阿爸到民乐赶场卖柴很晚才回家,身上还带着酒气。阿爸高兴地对我们说他上报了,上了《团结报》。阿爸的酒话逻辑不清,来回讲了无数遍,重复多了我才知道他在民乐场上的两棵大枫香树下遇到了那位老通讯员,老通讯员告诉他,他保田坎的事迹见报了。阿爸的柴卖掉后,拉着老通讯员到酒铺,一个人喝了二两包谷烧,他们坐在枫香树下又聊了一个下午。阿爸和老通讯员聊了两个下午,聊了什么我没问,我也没见过报纸,不知道阿爸上的是《团结报》的哪一期哪个版面。

阿爸一喝醉就进入了他的酒中世界,保田坎上了《团结报》几乎成了那个世界的固定话题。第一次听到他讲这件事的人觉得新鲜,会和他聊几句,家里人听多了通常都不搭他的酒话,时间久了,阿爸变成自言自语了。阿爸讲酒话的时候,语调比平时要上扬一点,讲到上报纸时,不流畅的言语中透出那种没有经过掩饰的自信,一种经受了苦难而得到肯定后从心底油然而生的自信。包谷烧的酒精度熏红了阿爸的脸,醉酒的阿爸周身应该是暖和的,心也是暖和的。后来我仔细想过,对于阿爸来说,《团结报》是他的另一杯包谷烧,一杯有温度、有慰藉的包谷烧。

第二天酒醒,阿爸依然早早起来,继续挥洒汗水向土地讨要生活。风调雨顺的年头收成好一点,全家能吃到大白米饭,遇上旱灾或洪水冲垮田坎,收成就少了,米饭里就要掺些包谷或红苕了。读高中时,和同学借了本《老人与海》,读着读着我就想到了阿爸。一个经历战火退伍的老兵,为了半亩冷水田,为了一家人能吃上白米饭,和“果肉浓”的田坎杠上了。田坎垮了保,保了垮,垮了再保……阿爸在这种重复中消耗自己的体力、精力和生命却永不言败,老兵与圣地亚哥老人,田坎和大马林鱼,洪水和鲨鱼有着惊人的相似。

我和弟弟相继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找到工作后,家里的境况好了很多,“果肉浓”那半亩冷水田已经决定不了家里是吃白米饭还是包谷饭或红苕饭了,大水再冲坏田坎,我和弟弟不再让阿爸去保了。在外面工作,我兄弟俩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回老家的时候,我们会带阿爸爱喝的包谷烧,坐着听他讲酒话。

阿爸酒话里所提到的《团结报》很久没看了,我从沿海城市辞职回家工作,在单位上班后才读到久违的家乡报。那个时候我家已经有两柜子藏书,我还办了图书馆的会员卡,手机也能随时随地阅读了。

或许受了二十年前那本“报纸书”的影响,一拿到《团结报》,闻着熟悉的墨香,我就急急忙忙地翻副刊看。“兄弟河”还流淌着,“一周闲情”“文化醉乡”“边城百姓”“阅读天地”“周末版”等版面也是精彩纷呈。读了一段时间,我开始向《团结报》投稿。清晰记得,我的第一篇文章就发表在副刊一周闲情上。有了第一篇之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我接连写稿投团结报副刊,编辑老师帮我修改后,这些文章大都见报了。

过了许多年,要想找到当年刊登阿爸“保坎事迹”的报纸已经很难了,可如今我成了一名《团结报》通讯员,我可以写阿爸,让阿爸再上《团结报》。《日出西山》和《阿爸的芳华》这两篇写阿爸的散文如我所愿,都发表在《团结报》副刊上。

每发表一篇文章,我都会存一份纸质件,是报纸的话留一期,是杂志则留一本。写作快两年,所存底的《团结报》两个报夹都夹不住,我已经开始用第三个了。望着两叠厚厚的《团结报》,我在想,除了吃饭、睡觉、上班和带娃外,我还能写点东西,庸庸碌碌的时光中,这两叠报纸给了我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充实感。我还有我身边的人和事,在白纸黑字间留下的不少痕迹,不管是信笔涂鸦还是春蚓秋蛇,至少留有字迹了,生命的纸张不再那么苍白。

《团结报》副刊上,我也常看到知名作家、获得文学大奖作家的文章,我知道,那是本土作家带着他们的作品常回家看看。我至今都在想,我写的东西能被刊出并不代表我写得有多好,我所写的文章只是大地上刚破土的嫩芽,有人扶一把或许能长成一棵树,要是踩一脚,芽儿就消失了。儿时给过我光亮的《团结报》,如今又伸出温暖的手扶了我一把。看家乡这片山水万木常青,这份温暖的好报,这双带着温度的慈悲之手,将多少嫩芽捧于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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