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延成
从湘西辰溪沿沅江下行,转过塔湾山嘴,老远就看到一片烟霭蒙蒙房舍密集处,那就是泸溪县的浦市镇,船行二十华里经过一浪花翻滚的急滩就到达了。
乍看此镇决非一般乡镇,房屋大多高墙深院,曲巷幽深。家门口或有上马石、拴马桩,甚或有“进士及第”,从门上的石匾、门前的照壁,可见多少年前为达官富商之户。沿江岸有三处五六十级的青石码头宽敞整齐,想象中应是桅樯如林,大船密集的停泊处。现今,只有两三只空空的单桨小渡船,懒懒的橫在那里。镇上还有一座豪华壮丽的“万寿宫”,这是江西富商兴建的会馆。仅此一点点印象,就足以说明浦市镇若干年前在经济、文化和商贸上的兴隆与发达。
站在沿江码头遥望江东,彼岸绿树丛中隐约可见一座大庙的红墙檐角。那就是“江东寺”,传闻是唐朝黑脸将军尉迟恭所建。由于该寺长年驻军,破坏较大,已无碑石可供考证,人们只好依传闻姑且信之。许多年以后,我曾随医疗队去陕西彬县大佛寺,在该座唐初古寺的建寺石碑上见到有“尉迟敬德监建”字样。只是陕西彬县大佛寺规模、风格与江东寺截然不同,尤其没有“转轮藏”。其实,这也不奇怪,若是由同一个官员监建,建设内容未必就完全一样。我想即使沈从文先生得此佐证,定然也会认可。
江东寺的“转轮藏”,令人新奇。我国大江南北,一般寺庙都没见有此设施。在俗人眼里,“转轮藏”只不过是一座安装在佛殿中巨大的可以推着旋转的藏经木塔。“藏”高五丈、八面、七层,全木结构。每层每面都有无数小佛像及佛经故事,雕刻十分精美。“藏”上承接殿梁下入地平以下石砌的臼内,上下都是巨大的铁质轴承。如被推着旋转,会发出沉闷的隆隆声,如雷隐云中,肃穆凝重。据说,早年因有小孩误落藏臼出事故,此殿之后常年加锁不开,故而还算保留完好。
浦市与频遭日冦轰炸的辰溪相比是算幸运的了。二十里贴近,爆炸声响可闻;燃烧火光浓烟可见,却唯独没受战火损害。风景依稀如前,人们安居守旧。此时一所“国立战时第九中学”迁入浦市江东寺。这是一所全公费的囯立中学,学生是从湖南各战地收容的难童学生,衣食、生活全由国家供给。所以,虽然条件艰苦,同学间感情深厚,学生学习认真刻苦,学风、校纪都很好。不幸有一次供给中断,学生们生活没了着落,陷入绝境,纷纷出去帮人佣工或当苦力,几个稍小的学生无力谋生,进山找野果充饥因而染疾罹难。这件事引起很大震动,师生们印象深刻。
好不容易熬到日本战败投降。湘西原从外地迁来的学校,都急于迁返原地。尚在其中就读的湘西本地学生不愿离开,纷纷就近另择新校求学。“国立战时九中”当时成了好些人的首选。条件艰苦,年轻人不在乎,大家对这里的学习风气、学校纪律和同学间的友爱印象很好,争相前来投考。考取者除自理衣、食、书费外,不收学杂费。这样,新增一些同学,加之原离校学生纷纷返校,又壮大起来。江东寺已不堪容纳,于是高中搬到镇上万寿宫;初中搬到镇边李家祠堂。
那时,周日或去镇上走走,偶尔可以看到一支奇怪的队列,十多个身穿破旧灰色军装的人右臂被一根长绳串联在一起,下到河边挑水,由持枪的军人监押,不许路人接近。后来听说是从江西省押解过来的军囚,是什么人犯什么罪,无从得知。以后再也没见过,只给人留下一瞬间的好奇、同情,仅此一瞥,他们就像烟雾一样永远地消散了。
以后的战时九中,举校迁往当时湘西最繁华的沅陵,改名:“国立沅陵中学”。当时学校的一部分借用离城五里沅江边上沙水溜的一所新建成尚未启用的“模范监狱”內。只是偶尔江上仍可听到悠扬而有节奏的橹歌声。静坐江边,还可看到三两白鹭掠过江面,映入对岸青翠似屏的山崖中。在这期间,同学间开始流唱一些进步歌曲,还私下传看革命书本,接受进步思想。少数优秀者投身了革命。国立沅中在当地学潮中渐渐成了一面旗帜。
那时,曾发生一件轰动事件:同学们在沅陵溪子口过渡时,被一位政府长官凌辱,引起群愤,学生痛殴了当地最高长官——湘西九区专员汪之斌。以后“国立沅中”被改为了“省立沅中”。后又因毕业,同学们渐有离去。最终,原来的省立沅中也被解散了。
同学们毕业告别后,我们四个湘西同学合雇一艘小船沿沅江上行回家。这种小船在沅江上很普遍,乘费也很贱。多是夫妻驾船载货来沅陵,脱手后空船逆行返家,如若载客就加雇两人充当水手兼纤夫,这也是从上游流放木排下到沅陵,木排交付后打算返回的水手中请来的,只要包吃,不要佣金。我们的船就是这样一艘纤帆兼用,三间卧舱的小木船。一早从沅陵上南门码头出发,张帆上行,很快经过沙水溜,有意看看旧地。高高的围墙已装上电网,四周都是岗楼岗哨,远非当年模样了,令人感慨不已。
沅江那段江水平静,纤夫闲坐船头,仅由船家张帆掌舵,船行很快,沙水溜很快就看不见了,也是仅此最后一瞥。船行遇到水流湍急时,船家收帆放纤,把船靠边,让纤夫登岸,即使只有两人,他们在纤道上的行走姿势仍非常整齐优美——他们背牵纤缆,俯身向前,摆动双臂,每跨一步都要把右臂向身后高高甩起,犹如雁翔扬翅。有时他们兴起,会唱起很有节奏的纤歌。当然,不是现代唱的“妹妹坐船头”了。
太阳还未西坠,船就到了泸溪。通常上行船到此停泊过夜,但是船家贪得顺风,继续破浪前进又上行三十里,天黒了在一座高不可见的悬崖石壁下停泊。四周黑漆漆的,如被罩入一口黑锅,心里已存了几分紧张,突然间凌空一声撕心裂肺般惨厉的叫声,更是让人毛骨悚然。船家说:“那是岩枭的叫声,别怕!岩枭不敢伤人。”这样过了恐怖一宵。次晨天刚亮船就起航了,借着晨曦回头遥看昨晚停泊处,是在一座绝壁的岩脚下。在灰褐斑驳的石壁高不可及处,隐约可见几根桩柱撑托着一口长方形的箱状物。船家见我看得出神,就说:“我们夜宿处就是‘箱子岩’,你看到的就是神人留下的箱子,内有治国安邦的兵书宝剑。”说话间船已走远,一切都看不了。这又是瞬间的一瞥。
55年以后,我游经三峡,见到了与沅江箱子岩相似的景观。现今大家都已知道,那是古代巴人的悬棺。其中没有什么兵书宝剑,只有古人遗下的骨殖而已。当年船家所说,也只不过代表了人们的期盼和愿望。那就是国家得到长治久安、繁荣富强。
今日,这梦想早已成为现实。
(孙延成,1932年7月出生,湖南省怀化市辰溪县人,幼年时曾在湘西辰溪、浦市等地读书,对儿时家乡的风土人情记忆深刻。退休后居住在西安。此文写于数年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