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焱华

今年10月30日，是著名作家金庸先生逝世一周年纪念日。我怀着悲伤的心情，踽踽独行于铁掌峰下，看滔滔沅水，听《铁血丹心》，忆谦谦君子……

我们出生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是读着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成长的。先生笔下的江湖传奇丰富了我们的童年记忆，侠骨柔情贲张了青春的热血，正义与邪恶的较量助力着人格与信念的塑造。此外，先生与湘西与泸溪有着特殊的交集与缘分。值此特殊的日子回忆先生，感慨万端：先生虽已离世，但他奇异梦幻般的武侠世界通过文字永存人间；怀念先生，怀念我们曾经的武侠梦。

（一）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湘西一个边远的农村读小学，距县城120多里。那时，不论在校园，在机关，还是在农村，在城镇，也不论男女老少，凡具阅读能力的，皆喜欢武侠小说，且爱不释卷，几近疯狂。有一发小，家中藏书不少，亦愿借书给我，识字不多的我，读了《海灯法师》《大侠窦尔墩》等武侠小说。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时，父亲不再教书，转而负责筹建学校图书馆事宜。一天，他顺带拿回了一套《射雕英雄传》，酱色书面，草体书名，“金庸”两字依稀可辨。那是我第一次知道有位武侠小说作家叫金庸。我读他的武侠小说，犹如时下一些孩子玩网络游戏，一玩便上瘾，沉浸其中，不能自拔。

夜静更深时，我会拿出那套《射雕英雄传》偷偷阅读。那时农村没通电，照煤油灯或点松膏油又或是打手电筒，加之第二天要上学或是劳动，所以做贼一样，心怕被严厉的父亲看见。早晨，天刚放亮，我又捧着书来到屋檐下，借着微弱的晨光继续读。当然，读武侠小说的最好时光是寒暑假，白天上山守牛可以读，晚上回家可以读，大人不太管了。有时甚至通宵不寝地读，直至卷终。堂兄看到了说，你沉迷于武侠小说，以后考大学怕没有希望了。

特别让我兴奋的是《射雕英雄传》中关于郭靖、黄蓉在泸溪大战铁掌帮的精彩故事。他们溯沅江，经沅陵，到泸溪，上铁掌峰夺取《武穆遗书》。可是，铁掌峰是不是真有这么个地名？如果有，到底在什么地方？我一无所知。

然而，我掩卷深思，心存疑惑：金庸先生并非世居湘人，是怎么知道泸溪与铁掌峰这么个地方的？还把泸溪的地理位置、地形地貌，描写得那么细致那么精确？把《武穆遗书》这么重要的书籍“安排”在铁掌峰的山洞中，莫非他到过泸溪到过铁掌峰？要不，怎么写得那么清楚、细致与具体。还有，金庸先生本人到底会不会武功？如果不会，他又怎么能把武林人士的打斗写得那么吸引人？多年来，这些问题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也一直困扰着我。

当然，郭靖名言“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也深深烙印在我的心底，令幼年的我十分仰慕这种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我视其为偶像。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一帮小孩会身佩木剑，昂首挺胸，穿上寨走下寨，口念“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俨然闯荡江湖、披荆斩棘、赴汤蹈火的侠客了。

迷上了武侠小说，自然也就迷上了少林武当功。暑假时，我和另一发小伟哥在废弃的菜园中择一平地，稍加修整后，权作练武场，带上新买的《少林十三爪》，依照图谱与说明，也像《射雕英雄传》等武侠小说中描写的那样：天刚蒙蒙亮就起床，腰缠绸带，脚穿布鞋，练起拳脚功夫，练站桩，扎沙包，劈砖头……有模有样。

过了几天，手掌红肿，脚如灌铅，尽管艰辛，但是一想到坚持就会拥有金庸书中主人公的绝世武功，又像打了鸡血一样，浑身亢奋，冬练三九，夏练三伏。

每每周末放学回家的路上，我都憧憬着能遇上一位大侠，仙风道骨，骑着白马，手提长剑，带我们远走高飞，教我们绝世武功，然后仗剑走天涯，行侠仗义，扶贫济弱。

少年之可贵在于明知虚幻仍然痴迷，侠客梦是为少年梦之一。我们一如既往地梦想着成为侠客，现实无法承载，幸好遇到了金庸先生，他和他的作品为单一的生活和贫乏的现实提供了丰富的路径和诸多的可能性。

（二）

读金庸武侠小说，是我那时最大的乐趣。随后，我又读了金庸“射雕三部曲”中的《神雕侠侣》《倚天屠龙记》。特别是《倚天屠龙记》，引人入胜。

我是躲在被中、屋后、岩坡等地方看完这本书的。日有所读所想，夜有所思所梦。于是，进入梦乡后，我会千里迢迢地赶去西域，排忧解纷当六强，练就太极柔克刚。

我沉浸在《倚天屠龙记》的故事中。其实，许多字词，我都不解其意，囫囵吞枣，直接跳过，只注重故事情节，只关注人物的命运与悲欢离合。隔些时日，会觉得当初读得太快，来不及品味，或者记不清楚细节，又回过头来重读。

看完了《倚天屠龙记》，便天天与同学、朋友讲张无忌的故事。一回，发小中弟要我在暑假把《倚天屠龙记》借他看看。书毕竟是学校的，我没有决定权，回答得并不干脆。

转眼到了暑假，那天有些闷热，我打着赤脚，去学校领通知书。回家的路上，中弟认真地问，能否把《倚天屠龙记》借他读几天？不善言辞的我，不知如何作答。他平常读书特别认真，爱在书上重点画波浪线，上山守牛也在看书，书到了他手上，卷曲、折页、损角……再想想严父那张脸，我害怕极了，实在是没有胆量把书再转借给中弟。

那次回家的路，感觉真长。以前回家，我们是一路并行，彼此说笑，轻松愉快，有时会比赛，看哪个走得快？有时又会讨论，在武林中哪种武功最难练？哪位大侠武功最高强？每每在没有任何答案的争论中，回到寨上再各自回家。这次，我俩一前一后，一路无语。自此，我与中弟形同陌路。

有人说，文学弥补了活着的不足。内向胆怯的我应该是在金庸先生的武侠世界里得到弥补和满足，这也是我痴迷于他的原因之一。

春去秋来，花落花开。告别了小学，进入了中学，少了那份狂热，少了那份执著，武功不练了，但是依然爱看武侠小说。

有一年，我与中弟辗转再次同窗。水老师讲解了《致橡树》等经典诗篇之后，便布置了一道题目，学写一首诗。那时的我年少轻狂，不知天高地厚，填了一首《沁园春·忆南唐后主李煜》。

一天中午，水老师把批改后的作文放在讲台上，我好奇地翻看了。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老师又写了怎样的批语。翻阅了几首后，我看到了一首题为《借<倚天屠龙记>》的散文诗。我的心像被针猛地扎了一下，头冒冷汗，心跳加速，内心充满了自责与愧疚——散文诗用大量文字，叙述了当年向同学借阅《倚天屠龙记》未成时的难过和心灵受伤的心路历程。

那富有个性又遒劲有力的钢笔字，不用查看作者姓名，我就知道是中弟写的。那夜，春风沉醉，月色澄明，而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望着窗外出神。很后悔没把书借给中弟，如果知道这会伤透他的心，也许我会冒险一试。我也很羞愧，读了那么多的武侠小说，也没有读懂其中的精髓与要义，没能在生活中践行重诺守信的武侠精神。

几年过去了，我与中弟又同去了湘江之畔读书。不知始于哪月哪天，我俩开始鸿雁传书，和好如初。只是，我再也不敢在他面前提及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

（三）

2001年11月，正值寒冬，一个周末，我约了朋友骑自行车去游铁掌峰。

从泸溪老县城武溪到新城白沙约20里，在铁山古渡可远观巍巍铁山。山不高，但是陡峭。铁山脚下，沅江流淌。它从贵州穿越高山峡谷，汇聚百川，奔腾而来，充满野性，抵达这里后，变得温柔起来。沅江此处江面宽阔宏大，江水翡翠流云般向北流去。

看铁山，观沅水，思绪仿佛飘到80多年前。当抗日烽火燃起之时，东起福建厦门，西至四川成都的湘川公路全线贯通，途经铁山古渡，沿峒河蜿蜒西去。这条公路的开通，意义非凡，让泸溪成为上云贵、下湖湘的重要地理节点。

随着抗日战争的全面爆发，一大批老师、学生、士兵、商人、难民等途经泸溪，向云南、贵州、重庆等地转移。在转移的人群中，有一个衣衫褴褛但气宇轩昂、行色匆匆的青年才俊查良镛（金庸），他计划去陪都重庆读大学……疲惫不堪的他来到了泸溪境内，此时盘缠将尽，重庆似乎更加遥不可及。颠沛流离的他突然想到自己有一位同学家在泸溪，他决定前去投靠。

在金庸最是穷困潦倒之时，是湘西，是泸溪这方水土这方乡亲先后两度收留并滋养了他……那时，泸溪成为他的避难所、“桃花源”，这里的青山绿水，浸润着他；这里的苗歌俚语，熏陶着他；这里人们的忠厚纯朴重义，影响着他。

脚踏踩板，逆沅水上行。再行20多里，便到了《射雕英雄传》中所记述的铁掌峰脚下。《射雕英雄传》中说，从泸溪到铁掌峰40里，与实际恰好吻合。

铁掌峰，五座山峰直插云天，确似五根手指竖立在半空之中。居中一峰尤其挺拔。而在书中第二八回《铁掌峰顶》作者借裘千仞口说：“从此处向西，经常德、辰州，溯沅江而上，泸溪与辰溪之间有座形如五指向天的高山，那就是铁掌山了……”

当地人把这座山叫辛女岩。传说四千多年前，高辛帝承诺，谁战胜犬戎国，便将辛女许配给谁，盘瓠领命并凯旋而归。高辛帝背信弃义，可是辛女重承诺守信用，不顾父王的反对，嫁给了盘瓠。英勇顽强的盘瓠，诚信聪慧的辛女，在这里男耕女织、繁衍生息，过着神仙眷侣的浪漫日子。后来，盘瓠为了保护部落安全，战死沙场；而辛女化作辛女岩痴痴等候。

辛女与盘瓠的神话爱情故事，传递的核心内涵是诚信文化，有了故事，有了思想，因此这个神话在周边几省流传广泛。受这种文化因子的影响和熏陶，生活在这一带的人们重信诺、轻生命，重情义、轻钱财，不畏强，不怕难，扶贫济弱，快意恩仇。

在《射雕英雄传》中，铁掌峰的山洞中藏有《武穆遗书》一书，郭靖、黄蓉在这儿大战铁掌帮。儿时，我不知铁掌峰就在家乡百里之外，要不以那时的狂热与无知，肯定要上山来寻找这部旷世奇书。岁月流逝，让人成长成熟，渐次懂得那毕竟是武侠小说，那里面说的事情千万别太当真。

站在山脚下，抬头仰看山之巅。环顾四周，郁郁葱葱，未见上山的路。路是人走出来的，我们从山脚下的茅草丛中出发，手抓芭茅，脚踩荆棘，一步一步循着主峰，往上攀爬，手掌划破了口子，鲜血直流，裤管被荆条刺破。幸好冬天穿得厚实，要不腿脚上应是血迹斑斑了。不多久，我们已是热气蒸腾，大汗淋漓。陡峭之处，上则撞鼻孔，下则撞痢孔（屁股）。好不容易，快到山巅了，此时，我手脚并用，几近贴地而行，或许是山顶多岩石，泥少土浅，朋友用力过猛，芭茅被连根拔起，身体随之后仰……如果摔下山崖，后果不堪设想。幸好，茅深刺厉，他滚入了茅草与荆棘之中，虽痛得钻心，毕竟逃过一劫。朋友脸吓得惨白，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多年以后，再回忆起当年情形，仍然心有余悸。等到上得山顶，大有一览群山小之感，远山连绵，气势恢宏。上有一辛女祠，香火正旺。

没有找到藏书洞，感觉很遗憾。但是沿江悬崖，奇峰高耸、绝壁峭立，岩壁石罅、怪石嶙峋，石乳溶洞、千姿百态，在这里可以看到悬棺葬的痕迹，还看到一些残骸，著名作家沈从文先生在这条沅水上生活了五年，他在散文《箱子岩》中对远古先民的悬棺葬有着详细解读。金庸先生在《射雕英雄传》中有铁掌帮帮主去世之后，“自葬”铁掌峰之山洞的细节，明显是受沅水两岸远古先民在离世之后采用悬棺葬这一古老传统习俗的启发或影响。

（四）

2018年10月30日，金庸先生逝世。一直想用文字表达对先生的敬意与怀念，但是，写这样的文章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那时，我还在苗寨扶贫。天气渐冷，苗寨地处高海拔地区，地理环境特殊，进入11月份以后，天天下雨，很是阴冷。那些日子，白天走访做资料，晚上山中特别寂静，特别适合阅读。于是，再次捧起武侠小说，坐在被褥中，再一次沉浸在金庸先生所描绘的武侠世界之中。

不过，这次阅读没有了儿时的疯狂与痴迷，多了一份理性与从容。金庸先生深厚的历史、地理、文化积累，令人钦佩，他笔下的武侠人物故事，多安放在朝代更替的大背景下，武侠其表，世情真实。他通过众多武林人物的描绘，深入刻画了特殊历史与社会时期的人生百态，折射出丰富复杂的现实内容与史识史见。他的小说，思想深邃，格调高雅，想像神奇，故事情节跌宕起伏，人物个性鲜明，通俗而不媚俗。他的小说，包涵着迷人的文化气息、丰厚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民族精神。

在湘西的生活对他的武侠创作有一定的影响。自古以来，湘西奇山异水孕育侠客，这里的人崇巫信傩，酷爱武术，重诺轻命……而泸溪地处雪峰山与武陵山的过渡地带，文化杂糅，多元融合，形成独具地方特色的文化。

徜徉于沅水之畔、峒河之滨的金庸，他看到过沅水两岸悬崖峭壁的悬棺残迹，一线碧流的武水拖蓝，牧樵晚归的长岭美景，巫傩面具的神秘恐怖，他听到过苗疆女孩的放蛊故事，辰河高腔的高亢粗犷，凄美痴情的爱情故事。在这种杂糅、神秘、厚重的文化滋养与浸润下，他的武侠小说，明显带有巫楚文化、湘西文化、沅水文化、苗族文化、盘瓠文化、侠客文化的烙印。这与他在湘西、在泸溪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他笔下的郭靖、张无忌等侠客，性格敦厚，心地善良，武艺高强，有湘西人的影子。特别可贵的是，他把笔下最好的人物形象给了湖南人：“我的小说中最好的女人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人也是湖南人。最好的男主角是很忠厚老实朴素，受了委屈也不怪人家，武功不是很好，对人很体贴的狄云……”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江湖梦，一个侠客梦，所以，金庸先生笔下的江湖和侠客才能得到世界读者的喜爱与追崇；而我们居然能够和他的江湖他的侠客距离这样近，实为人生幸事。那次，从苗寨归来，已是中年老男人的我们想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纪念金庸先生，于是佩宝剑，着古装，饮马沅江，冒着漫天飞雪，向铁掌峰方向挺进，并且拍摄了短视频《射雕英雄传之大战铁掌帮》。

风雪中，“郭靖”与“黄蓉”，骑着快马向铁掌峰奔去……风雪中，我们仿佛又回到那些年少的青葱岁月，读武侠，练功夫，怀着侠客梦，梦想闯江湖。如今，芳华已逝，双鬓染霜，侠者已逝，来者当追——

闻金庸先生辞世

深秋传噩耗，香港去金翁。

驾鹤人谁免，骑鲸名不空。

心裁十五部，书醉九垓瞳。

侠骨今归土，芬芳草木秾。

泸溪一金庸迷

写于2018年深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