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唐正鹏
说起“情为何物”，人们自然忘不了二十多年前根据台湾女作家琼瑶作品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梅花三弄》，那首“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销魂梅花三弄”的主题歌，至今令人难以忘怀。甜恬的梦里，有多少痴男情女辗转反侧之后，回味那番“断人肠”“费思量”，又如“水茫茫”的似水柔情。
于是乎，便有人就这般男女爱情，在古今中国传统文学艺术作品中上索下寻，试图找出“情为何物”的答案：
——思慕之情：《诗经·关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汉·乐府诗《陌上桑》：“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愁怨之情：唐·鱼玄机《赠临女》：“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枕上潜垂泪，花间暗断肠。自能窥宋玉，何必恨王昌？”唐·韩翃《章台柳·寄柳氏》：“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堪摘他人手。杨柳枝，芳菲节。可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伤悼之情：北宋·苏轼《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南宋·李清照《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相思之情：唐·崔护《题都成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南宋·李清照《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当然，在古代文赋、小说一类作品中，最为经典的男女爱情莫过于“声色相求”“肝胆相照”“恩德相濡”的“知音”之情，“知心”之情，或合而有之的“知己”之情了。
……
初看虽繁复，细思耐寻味。凡此种种，不仅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诠释了中国传统社会男女爱情的丰富内涵和独特的情感体验方式，也展现了独具中国传统美学特色的审美情趣，无疑对后人理解和把握“情为何物”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中国文学史上，继诗歌之后，词最能表达和宣泄人之情感，尤其是与男女爱情相关的情感。词又称诗余，除有严格的格律要求外，常由参差不齐的长短句构成，再谱以曲谱，故音律美与音乐美兼而有之。这种艺术形式，极易引起人们的情感共鸣，以至于让人透彻心骨，久而难忘。在历代经典爱情诗词中，金人元好问的《摸鱼儿·雁丘词》自当首屈一指，耐人寻味，千百年来为人们传颂，并因此而生发出了不少的言情故事和文学艺术作品。《梅花三弄》电视剧主题歌中“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一句，便由此词化出。
故而，我们不妨对此词做一番细究，以求管窥中国传统男女爱情之一斑。全词为：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金·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
元好问（公元1190——1257），今山西太原人，金末元初著名历史学家、文学家。《雁丘词》为元好问乙丑岁（金章宗泰和五年，公元1205年）年赴试并州（今山西太原）途中，目睹大雁殉“情”一幕，心生感动，挥毫写下的。
据明代著名文学家冯梦龙收录历代笔记小说和有关男女之情故事编纂而成的《情史·情通类·雁》篇所记：“元好问，字格之，金人，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捕得二雁，一死，一脱网去。其脱网者，空中盘旋，哀鸣良久，亦投地死。元遂以金赎得二雁，瘗（埋葬）汶水旁，垒石为识，号曰‘雁丘’（据《舆地志》载：雁丘在太原府阳曲县，即今山西省太原市阳曲县。）因赋《摸鱼儿》……”即我们现在所见的《摸鱼儿·雁丘词》。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这首词不知感动了多少文人骚客和痴男情女。冯梦龙在此篇文中继续介绍说，栾城（今河北栾城西）有位叫李仁卿李治的文人，看了元好问的这首《摸鱼儿·雁丘词》后甚是感动，挥笔和云：
雁双双，正分汶水，回头生死殊路。天长地久相思债，何以眼前俱去。催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诗翁感遇，把塞北江南，风嘹月唳，并付一丘土。
仍为汝，小草幽兰丽句，声声字字酸楚。桐江秋影今何在，草木欲迷堤树。露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真娘墓。凭与谁说。对鸟道长空，龙艘古渡，马上泪如雨。
这里有个小插曲值得今人注意，冯氏所言李仁卿李治是另有其人，还是唐高宗李治？然唐高宗李治确有《迈陂塘·雁双双》词一首，只是词中语句稍有差别而已。元好问为金元之人，相去唐高宗李治几百年之久，按说只能元和李词，何以出现李和元词呢？其实，是冯氏冯梦龙给弄错了，元氏《摸鱼儿·雁丘词》的确受李治《迈陂塘·雁双双》一词的启发而作成，实属不虚。这在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的小序中已经得到了证实：“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旦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垒石为识，号曰‘雁丘’。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词》。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文学艺术并非考据之学，孰古孰今，谁前谁后，并无紧要，紧要的是所选取的材料如何服务于所创意境与情感真实。深受传统情教观念影响的冯梦龙之所以如此处理，意在回答男女之“情”，此情既是忠贞不渝、生死相许的异性爱恋之“情”（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中双雁殉“情”），也是合乎人伦、社会秩序与道德规范的伦常之“情”（李治《迈陂塘·雁双双》中汉代和藩匈奴的王昭君为国殉情，唐代落入娼门的真娘为信守父母之言殉情），只有二者兼而有之的男女爱情，才是至真至纯而又富具理性的世间之“情”。
对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中所宣泄的忠贞不二、生死相许的爱情，今人的品评也很到位：“‘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一个‘问’字破空而来，为殉情者发问 ，实际也是对殉情者的赞美。‘直教生死相许’则是对‘情是何物’的震撼人心的回答。”正如明代戏曲家、文学家汤显祖所著《牡丹亭》中所言：“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耶？必因荐枕而成亲,待挂冠而为密者,皆形骸之论也。”
中国文化尤其是传统文化均重情教，已是不争的事实，而情教之中尤重于男女之情，倡导在追求美好人性尽情展露的同时，把关系到家庭、社会伦理规范与对世人的影响和教化，融入于情教之中，形成了独具特色的传统爱情观。对此，冯梦龙在其《情史》一书序言中诠释道：“六经皆以情教也。《易》尊夫妇，《诗》有关雎，《书》序嫔虞之文，《礼》谨聘奔之别，《春秋》于姬姜之际详然言之，岂非以情始于男女，凡民之所必开者，圣人亦因而导之，俾勿作于凉，于是流注于君臣、父子、兄弟、朋友之间而汪然有余乎！异端之学，欲人鳏旷以求清净，其究不至无君父不止，情之功效亦可知已。”继而，他从历代笔记小说和文献中搜集了870多篇与男女爱情相关的作品结集为书，名之曰《情史》，并将此“情”裒别为情贞、情缘、情私、情侠、情豪、情爱、情痴、情感、情幻、情灵、情化、情媒、情憾、情仇、情芽、情报、情秽、情累、情疑、情鬼、情妖、情外、情通、情迹等二十四类，或评或点，或褒或贬，除去一些腐秽陈旧的爱情样式之外，有不少令人感佩和动情之处。反映了中国传统社会爱情观的一些显著特质，道出了构成中国传统爱情观的基本要素：夫妇性爱，天地自然；追求爱情，无可厚非；情合伦常，理所使然；绝欲淫逸，实不可取。由此，也证实了中国传统之爱情生发于“天人合一”的文化理念，承载着与社会伦常相关的“中庸”文化精神，为感性情感与理性规范的复合体。
说到这里，我们顺便了解一下中西方的爱情观，及其围绕这种情感展开的审美体验方式。为了探明这个问题，今人常以西方《罗密欧与朱丽叶》和中国《梁山伯与祝英台》两部戏剧作对比。对比之后得出这样的结论：在爱情的产生上，西方来自于“外表”，东方来自于“内在”。罗密欧与朱丽叶的一见钟情，赞许钦佩各自外表成为二者产生爱情的主要因素。而梁山伯与祝英台则是在长时间的接触中，因双方对“才华”和“品质”的仰慕而心生爱意；在爱情的体验方式上，西方情侣之间表现为歇斯底里般的“狂热”，东方则表现为循序渐进式的“慢热”。如此理解，只能说停留在问题的表层。我认为，就中西方爱情审美特质与审美情趣而言，西方式爱情大多直奔因满足生理需求的外在“愉悦”而生发性欲“快感”，故而常因这种外在“愉悦”的逐渐消逝而热度消退。东方式爱情则把追求男女双方内在“品质”与外在“愉悦”高度契合的“美感”作为目标，随着时间的推移，此情历久弥坚，乃至于“生死相许”。
中西之间何以存在此般差异呢？其一，生发和孕育男女爱情的文化渊源不同。东方式爱情生发于历史悠久、沉淀深厚的传统文化，天然地与人伦、家国情感联系在一起，表现出感性中蕴含着理性的特质。而西方式爱情生发于宗教，并深受其影响，常常凸显感性、虚幻和神秘之特性。其二，体验爱情的审美方式和审美情趣各异。可以这样说，东方式爱情追求的是“美感”，西方式爱情体验的是“快感”。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一文的第四讲中说：“美感与快感是很容易区分的。美感与实用活动无关，而快感起于实际要求的满足。”也就是说，美感与实际人生需求保持一定的距离，而快感却建立在实际人生需求之上。爱情是文学艺术中的一个永恒的话题，西方弗洛伊德认为文艺就是性欲的表现。毋庸置疑，“性欲”当然与“爱情”相关，但若把“性欲”与“爱情”等同起来，那就该另当别论了。但弗洛伊德的观点却堂而皇之地成为西方文艺审美的重要理论，且以释放被压抑在“隐意识”中，带有性爱特质的恋母情结之“俄狄浦斯情意综”，以及恋父情结之“厄勒克特拉情意综”，为情感体验和审美情趣的主要方式。在西方有关爱情的文艺作品中，往往宣泄的是被压抑的性欲因化装而得到满足的情感。较之东方爱情，内涵与特质，精神与境界，不言自明。故而，中西方男女爱情是有着本质区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