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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3月11日

天开文运(三)

酉水明珠古镇迁陵 汪石凌 摄

雪中迁陵 汪石凌 摄

酉水泊舟 汪石凌 摄

青山依依水迢迢 范 诚 摄

天河泛舟 向宗文 摄

卢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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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大病初愈后不久,一件意想不到的灾难又降临了。他最好的几个朋友陆弢、满振先、田杰等拖着他,要他去看他们在酉水河里游泳。到得河边,因为正值雨水丰满期,大河水暴涨,尽管陆大声嚷嚷,下水,下水,比比看谁先泅过河。但满和田都有点胆怯,没有响应。陆见状,鼻子哼了一下,飞快地脱去衣裤,独自爬上河边高崖,大喊一声:“我来!”就飞身向河中跃去。因为刚巧跃入洄流,这一跃,就再没见水性极好的陆浮出水面。四天后,陆的尸体在河下游几里外被人发现并打捞起来。

部队交办沈从文负责陆的善后事宜。掩埋了好友,他的心里一直无从平静。陆的尸骸被水泡得臃肿变形了的样子,始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开始发生了对自己的疑问。他想自己如果病死、淹死或到外边去饿死了,有什么不同?若前些日子病死了,连许多没有看过的东西都不能见到,许多不曾到过的地方也无从走去,真无意思。他知道自己见到的实在太少,应知道应见到的可太多。他问自己:怎么办?

他想到自己几年来目睹的那些兵士的死亡,各人都把生命押到“命运”上头,生死只是眨眼间的事。死得悲惨,活得糊涂。而自己也是心甘情愿地在这种人生浪涛里不由自主地沉浮,“我”在哪里呢?

看到眼前军部那些打牌赌博、吸鸦片烟或者急急忙忙进出于军需处、参谋处、秘书处的忙着的和闲着的大小军官,他想:自己不正和他们一样,在寻找人生的转机?可是,这抱负是什么?其实,讲穿了,还不就是寄望沿军中那几十个阶级,一级一级爬上去?眼下,自己的才能正得到陈渠珍的赏识,只要忍耐下去,并好好利用它,迟早可以一步步做到科长、县长、厅长。可是,这支军队的所作所为,过去自己已习惯觉得合情合理,而现在,自己终于明白,这不过就是一支半匪半军的队伍。一个军部上下就有几十条烟枪在那里吞云吐雾。他们偏安一隅,不思进取,并不以天下百姓为念。即或自己终于获得了权力,到头来也会被腐烂了灵魂。何况,还得甘心忍受自己上面几十个不同等级“长”字号人物的压迫……

一连几天,整整四天。他不言不语,和谁也不说,任谁也不商量。在床上、在河边、在山头、在大厨房以及马房里,他就那么闷闷沉沉痴痴呆呆地独自想着。

他想:得进一个学校,去学一些不明白的问题;得到些新地方,去看些听些耳目一新的世界。

他想:自己好坏总有一天会死去,多见几个新鲜日头,多过几个新鲜的桥,在一些危险中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咽下最后一口气,比在这儿病死或无意中被流弹打死,似乎应当有意思些。

有所思必有所得。最后,他这样决定了:尽管向更远处走去,向一个生疏世界走去,把自己生命押上去,赌一注看看,自己支配一下自己是比让命运来处置更合理一点呢还是更糟糕一点。若好,一切就有办法,一切今天不能解决明天可望解决,那自己就赢了;若不好,向一个陌生地方跑去,终于有一时节肚子瘪瘪地倒在人家空房下阴沟边,那自己就输了。

他计划到北京去读书,读书不成便做一个警察。若警察也做不成那就认了输,不再做别的好打算了。

他鼓起勇气,把自己的这些心思向陈渠珍作了汇报。陈渠珍很痛快地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还给他提前支了三个月的薪水,并鼓励他说:你到那儿去看看,能进什么学校,一年两年可以毕业,这里给你寄钱来。情形不合,你想回来,这里仍然有你吃饭的地方。

这是一九二三年九月的一天,在“天开文运”对岸的中码头,二十出头的他搭乘一只帆船,沿酉水河而下,离开了一个地方,告别了一段生死,开始了一分未知的命运。

7

离开保靖后,沈从文再没得到陈渠珍的资助。可能,陈渠珍当时只是可怜与鼓励他。也可能,一九二五年以后的一段时间里,陈渠珍军事政治交困,焦头烂额之际,无暇他顾。

一九三三年秋,沈从文与妻子张兆和同游青岛崂山,在北九水与张兆和一起在溪边洗手时,恰遇一个戴孝的女孩子执著白幡在哭。那一场景,深深触动了沈从文,沉默了很久后,他告诉张兆和:我可以写一个很好的小说给你看。

一九三三年冬,他开始了小说的创作。至一九三四年春,小说脱稿。小说是短篇,名叫《边城》。从最初的连载到今天的一版再版,小说一直在流传,在流芳。但如若有心走近他,又真的走进了他,就会发现,《边城》哪里是什么小说,那就是他唱给自己梦想的一支牧歌!少年的心思,总是被月光下的歌谣轻轻说穿。那只小渡船,拉过去,又拉过来,像二胡的弓,而不尽流的清水江,又正如跳动的音符。碾房的水车转啊转啊,像母亲一直不变的叮嘱的话语。天保死了,爷爷死了,傩送走了,翠翠独自摆渡,一直在等着,等着一种可能明天的回来,一种可能永远不会的回来。一座边地的小城里,一切都在发生,一切都在幻灭。那么纷纭,又那么宁静。那么凄,那么美。那么清,那么艳。那么远,那么悠。从来不会忘却,一直都在心底。每一粒文字,都如树木的叶、水波的纹,舒张着、荡漾着、飘飞着、轻抚着他走过的路、行过的桥、看过的云、爱过的人、经过的生、历过的死,九曲回肠,刻骨铭心。

继一九八七年后,沈从文于一九八八年再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的提名。他的文字,不断地获得广泛的认同。天妒英才,是年五月十日,他不幸病逝于北京,与诺贝尔文学奖失之交臂。星天垂泪,山河含悲。一代文豪,就此收笔。

一九九二年五月十日,在他逝世四周年的忌日里,他的部分骨灰被归葬于故乡凤凰县县城边的听涛山上,依着那条他在灵魂里从未忘却过的沱江。他再也不会离开家园了,他从此可以做故乡千年万年的永恒的顽皮的幸福的自由的孩子了。

从古城东门城楼外的虹桥前沿江下行约三华里路程,到得听涛山时,由山道向右顺八十六级石阶拾级而上,便是他的墓地。

他的墓碑,是他小时候可能攀爬过的一块不规则的五彩石头,正面是照他自己手迹放大的语录:“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背面是他的妻姐张充和女士的诔文:“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星斗其文,赤子其人。”在不远处,依然是他小时候可能攀爬过的一块石头,上刻他的表侄画家黄永玉题写的碑文:“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他的墓地,成为凤凰县一处沉静的、永恒的风物。

8

认识“天开文运”,是幸运的。状写“天开文运”,是幸福的。

沈从文和陈渠珍,他们是“天开文运”以外的另一种风物。他们芳华与光华的名字,闪烁着一种或种种的光芒,正将夜空点亮。并且,温暖与慰藉着行走在途中的人儿,照耀着他们的前路。 (全文完)

(注:本文参阅了凌宇先生的《沈从文传》、金介甫先生的《沈从文传》、罗维教授的《湘西王陈渠珍》、鲁岚的《陈渠珍》、沈从文自传中的《保靖》《学历史的地方》《一个转机》《白河流域几个码头》、《贺龙传》、重庆酉阳以及一些网络的相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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