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舟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听到歌声里唱着“袅袅炊烟，小小村落，路上一道辙……”立时，我就像是被点了穴，只在一刹那，脑海中闪念的全都是穿越时空的沾了田园诗意的辙，瞬间内心盈满了感动。
古道驿路的车辙是我曾见过印象最深的辙痕。我曾走过沅陵通往云贵的茶马古道、凤凰边城的古驿道、平遥和井陉的官道、江南的烟雨深巷，那深深嵌入青石板的道道车辙，在阅尽繁华、历经沧桑之后，静静地俯躺在大地上，两道车辙深深地镶嵌入古道里，像一道道被历史的风霜风干的血印和着它的故事一起永远封存。古道无言，马蹄声远。经岁月打磨的青石板路泛出青幽的光亮。凡是走过古道的人，抚摸着厚重的残垣，轻踩着深陷的辙印，我想都会被脚下这深深的车辙震撼。那些铺在路面上的块块青石，泛发着顽强坚毅的生命气息，承载着古道悠悠岁月的历史记忆，表达着它们深邃无尽的故事内涵。这荒凉的古道，在我看来，它应是载着一个神秘凄美的故事，演绎着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抒写着一部厚重悲壮的历史，而那深刻的车辙，便是嵌入这故事、这传奇、这历史扉页的泣血带泪的文字。无论车辙多深，古道多远，昔日的金戈铁马、官宦商贾、文人墨客、贩夫走卒、倾世红颜等等，一切都随着赶马人勒缰急呵时那长长的一声“吁——”定格和湮没在时光的长河里了。
时光远去，静水深流。依然能软化我的神经和血管、温暖我的心灵和记忆的车辙绝不是那些承载历史而又略带沉重的荒凉的古道驿路，也不是城市的那披着钢筋水泥外衣的路面上只会在雨天里才能窥见的轮胎车印，感动我的却是那些散落在乡村公路上、山间小道上、孤零野渡边，依稀可见的猪牛羊、鸡鸭鹅、猫狗鸟雀留下的踪迹，以及独钓寒江的蓑笠翁、荒村风雪的夜归人、歪歪扭扭的原始车马留下的痕迹。我常在梦里看见，通往故乡的路上，一条泥泞不堪、坑坑洼洼、曲折不平的山路，雨后初晴满如瘦骨一样嶙峋的印辙。是什么人刚刚走过？是谁赶着车马匆匆而去？他们又要去往哪里？哪里有他们牵挂的人？似乎还伴有一阵阵悦耳的铜铃声。那种荒凉又夹杂生活野性的景象时常像一根如鲠在喉的鱼刺萦绕在我的内心深处，成了我回眸时收不回的目光，时刻被牵紧着。我像是这荒山古道上车辙碾过的那棵带露的车前草，任岁月的车轮无情地在头顶碾过，任青苔缀补着季节的缝隙，纳入一茬茬路人遗落的情愫，也见证了风雨镌刻的沧桑。
路上的一道辙，是经历的印记，是岁月的留痕，是生命途中带着炊烟的乡愁。我喜欢想象那一道辙的感觉，我的内心不仅仅充满着感动，还有满满的衔泪的诗意和眷念。辙痕无处不在，当你手捧着清茶，临窗而坐，在孤灯下阅读时，用笔轻轻地在心灵共鸣的文字间画出一道笔迹，作上几笔注释，或是在解衣关灯睡去之时，轻轻地在扉页一角折起，留下一页折痕；当你漫步在林间小道，于荒草丛中弯腰拾起一片翩然飘零的落叶，五颜六色的枯叶铺满山路，像是从此地便可通往童话的世界，那金黄的是岁月的沉淀，那火红的是生命的绽放，那残破的是经风历雨涅槃的洗礼，生命的过程全都融在这叶的脉络里，全都在那一道枯败了的辙印里展示了不一样的生命的诗意；当你信步走过一条乡间溪上的小石桥，那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辙印，有牛羊深陷的蹄印，有猫狗轻盈的梅花，也有村民砍柴托木的磨痕等等，全都铺满了你回忆的路面，全都是刻骨铭心蘸着思念的辙。
每每独自走在乡间的山路上，一个人沿着泥土的芳香，逐着蜂蝶的倩影，一直蜿蜒而上。躺在山坡上，头枕着夕阳，回望来时的路，那弯弯曲曲的山路像一条灰黄的麻绳缠绕着青山绿树，但有时候我觉得更像是一条印在人们心里的满怀心事的辙痕。多年以后，那一条条山路小径，在人们的脚下越走越宽，越走越远，绵延屈曲着向四面八方散去，像人的血管和筋络，像霜后枯残的叶脉，像抬头望天时印在灰蒙蒙天边上的在寒风中哆嗦的枯枝。而在现在看来，彼时崎岖难行的山路又是那么的富有诗情画意啊！当我俯瞰山河，尽情放飞想象的翅膀时，我时常感到生活中到处都是一道道的辙。云朵是游走在辽阔天空里的一道辙，星月是镶在夜幕上的一道辙，一窗灯火是摇曳在暗夜里的一道辙，街路是穿梭在城市的一道辙，梯田是环挂在山腰上的一道辙，野马是奔驰在草原上的一道辙，浪花是欢腾在大海上的一道辙，孤行的驼队是流浪在大漠里的一道辙，恢宏的敦煌石窟是镌刻在丝路之上的一道辙，长江黄河是横亘在大地山川上的一道辙，万里长城是盘桓在历史长河上的一道辙，而那额头渐深的皱纹不也是岁月的车轮轻轻碾过漂泊异乡游子心头的一道辙吗？
有路的地方，定然有辙；受伤的心里，必定留痕；有炊烟的地方，也总是牵引着游子的乡愁。生命里，我们就像一驾不断艰难前行的马车，行走在未知的途中，只要有辙印深深碾过，便从此着染了彼此的生息，即使是每个人都像繁华落尽的光枝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独地过冬，但牵挂总还是有的，有时还成了温暖我们内心的火种。有时候半夜醒来，我们就再也难以安眠，想父母老去，想儿女还小，想知心无几，想自己的人生依然平淡如水，终于到了小时候羡慕的年纪，却没能成为小时候羡慕的人，想着想着眼泪就不知不觉盈满了眼眶，那种落寞的感觉像枯零的落叶无处依靠，像入了围城的人生磨灭了勇气却又无力改变，就在这辗转反侧之际，时间已在我们的额头悄悄印下了岁月的辙印。
有时我多想效法陶翁，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守着一方清雅，独享一份淡然；我也愿意是荒村古道上的一条无人问津的野渡，独自遥望对岸那一条路的尽头一轮缓缓西沉的残阳；我更想在梦里不再醒来，化作一骑游侠策马林间绝尘而去，也在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诗意的车辙。但无论如何，不管我走到哪里，亦或是假装糊涂地活着，只要看见那飘着袅袅炊烟的小小村落，那残留在路上的深深浅浅的道道辙痕，内心就再也无法平静，总会瞬间心潮澎湃，漾起阵阵碧浪清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