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莉萍
由于工作的变动，2017年4月，我的扶贫帮扶点调整到花垣县石栏镇田塘村。
入村的那一天，如纱般的细雨丝在空中弥漫着，浓厚得让人看不见更远的路。
“医生，医生……”突然，听见有人这样招呼着。我看了看周围，同事们都不是学医的，难道是在叫我吗？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人出现在面前，他急急问道：“医生，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吴。”
大吴？我细细地端详他，大概60岁上下的年纪，皮肤黝黑，眼睛急切又专注地看着我……看到他的面容，一段沉睡的记忆苏醒过来。
2003年，我还在麻栗场镇卫生院工作。那年深秋，也是一个阴雨绵绵的日子，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抱着一个刚出生六七天的婴儿来到卫生院，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妻子和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医生，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的小孩；孩子出生以来都吃不下东西，吃什么就吐什么。”中年男子见到我就哀求着。
通过询问，我们得知，这个孩子是在家里出生的，村里的接生婆给他接的生，所以出生后多天才来到医院。通过检查，我们考虑孩子患有先天性胆管畸形。因为乡下医院条件有限，需转到上级医院进一步检查，再确定救治方案。一般来说，这种病需要手术治疗，中年男子听到我们的诊断，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他颤抖着对我说：“我——我现在没钱，可不可以麻烦你，先给孩子打点针？”听到这里，我心里很难过，考虑到他的家庭经济情况，就答应他先让孩子住院治疗。
一个多星期后，病情好转，他们坚持出院回家。过了四五天，因为病情加重，他又抱着孩子来医院，我们依然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这是个先天性疾病，不做手术是无法好的，你要尽快去上级医院。”我们对孩子进行短暂救治后，他也跟亲戚东拼西凑借了一些钱，想带孩子去上级医院，可是当时的主管医生却不放他走，因为他没有结清欠卫生院的账。那时候，医院都是自负盈亏，医院规定病人欠账都从主管医生的工资里面扣。
他跑过来找我，要我帮他通融。我就跟医院保证：如果他不结账，就扣我的工资。
后来，他没再出现。这事情，我本以为就这样过去了，也慢慢忘记了这事。
2007年，我通过全州事业单位考试，来到原雅桥乡（原雅桥乡合并后改为现在的石栏镇）人民政府工作，从事全乡的农村合作医疗管理与审核。
那是一个赶集日，下午四点多了，找我办事的人也陆陆续续地离去了。我正在办公室里整理资料，一个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身材矮小，眼神畏惧，很旧的家织布上衣已经打满了补丁，褶皱百出的裤子沾满了泥土，脚上的胶鞋也破了一个洞。我问他找谁，有什么事，“我找……这里是办合作医疗的吗？”他用苗语断断续续地问道。我回答“是的”。他接着说：“我的孩子住院没有报得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费……我是单亲家庭，她妈妈去世了；今年水灾，家里的田地都被雨水冲毁了……”他有些急切，想一口气就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虽然含混，但基本意思我还是听明白了。我想着，他的孩子怎么会没有报销到医疗费？现在农村都是全员参保呀！他胆怯地问：“我能进来吗？”我说：“当然可以，你进来吧。”
他挨着凳子的边沿坐下，一激动，突然就哭了起来。我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着了，赶快安慰他，刚要开口，他就看着我说：“医生，我是大吴。你不认识我了？我欠你的钱还没还呢！现在孩子得了肺炎，家里还有70多岁的老父母要养，一直困难得很……”他一边说，一边哭。
我安慰他后，打电话给医院合作医疗管理员，询问那个孩子的医药费报销情况。不多久，管理员就回电话过来说：“报销了啊，他家小孩的名字信息上有个错别字，就是上个星期拿户口本让你去县合管局改的那个，已经帮他核实好了。在向县合管局申请改正后就报销了，怕他弄丢，我先保管在这里呢。”我听了后，开心地对大吴说：“已经报销了70%的医药费，只是消息还没到你这里，不用担心。”
大吴站起来，对我说出了当年带着新生的孩子转院之后发生的一切。原来，转院之后，经进一步检查，发现这个新生儿除了胆管畸形，还合并有先天性心脏病。由于病情严重，所需费用巨大，贫困的家庭根本没有能力进行医治，从上级医院回家后，孩子没多久就夭折了。后来，孩子妈妈又患上了心脏病，前两年也去世了。大吴要照顾大儿子和年迈的父母，不能外出打工，家庭依旧贫困。后来，大吴攒了一些钱，曾去医院找我，但恰巧那阵子我去吉首学习了；他又打听了我家地址，却也没有找到我……“这下好了，我终于遇见你了。明天，明天，我取了钱马上过来还你。”还没等我答话，他就急匆匆地跑了。
第二天清早，大吴就来到了政府大院。看到我走进政府的综合办公室，他急急地跟了进来，“医生，当年住院结账欠款一共是1320元，我这里只有1100元，先还给你；剩下的，等我有了钱再还给你。”其实，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回一分钱，便安慰他说：“这事，你不用记这么久。当年医院看我是个刚工作的小姑娘，怕我没钱吃饭，就没有扣我的工资，你放心吧！这钱，你拿回去。”推辞了半天，他反复说：“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你……谢谢，谢谢！”
那个清晨，也正好跟今天一样，天下着鹅毛般的细雨。大吴戴着一顶斗篷走出了政府大门，他回头看我，脸上有兴奋和感激的表情，之后迈开的步伐坚定而轻松。
“真的很巧啊！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你是这个村的。”这句话，将沉入回忆的我拉回现实。我回过神来，感觉自己有点失态，连忙说“不是”，还解释了我出现在田塘村是因为驻村扶贫。大吴赶紧说：“已经有五六年没有看见你了，我还担心认错人呢。”说完，他热情地邀请我们去他家里。
大吴家是一栋传统的吊脚楼，楼上楼下都装修好了，墙面刷着清漆，原木的颜色金黄发亮。说到扶贫，大吴显得特别兴奋，开心地介绍道：“我家的这栋房子，是去年扶贫工作队整村推进的时候装修的，现在住着既宽敞又明亮；扶贫队还帮村里修了路，每家每户都装了自来水。”当我问到他的家庭情况时，他说：“儿子今年22岁了，已经结婚，孙子也有一岁了；去年，儿子参加县里的技能培训，现在浙江务工，有了技术待遇好，把老婆孩子都接过去了；我的父母还健在，年纪大了，平时身体不好，但去医院住院只需要交100元就可以了，如果去县医院也是可以报销90%的，并且都是先住院后结账呢！国家的政策越来越好，老百姓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好。”听到大吴的话，我想起他艰辛的往昔和无力挽救亲人时的痛楚；当然，更多的是为他幸福的当下感到欣慰。
从大吴家里出来的时候，鹅毛般的细雨，悄无声息地滋润在祖国的这片土地上，万物复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