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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03日

父亲是一粒快乐的种子

○杨胜国

父亲极爱热闹,乐天派。即使在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年月,他宁愿肚子饿,也不让脑子闷,总是寻些乐子,给我们带来无尽的欢快和趣味。

小时候,从生产队收工回家后,母亲就忙于干些缝补浆洗的家务活,苦苦经营撑持着这个家庭。而父亲呢,也闲不下来,在娃儿们的缠绕下,摆起龙门阵。

父亲没上过几年学,但他的脑子里却装满故事,什么真善美、穷富恶、古今中外、天上地下、打仗的、鬼神的、童话的,诸如《西游记》、《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水浒传》、《聊斋志异》等等,内容丰富,题材广泛,甚至他耳闻目睹和经历过的事情,都能绘声绘色地编撰无数个生动的故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

他摆龙门阵时,语调抑扬顿挫,情节跌宕起伏,常制造一波多折、柳暗花明的效果。有时讲到扣人心弦处,便故弄玄虚,忍而不发,戛然而止,让人生出无限遐想和猜测。当众人目光聚焦他求解谜底时,他却来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更吊人胃口,余味无穷。

因此,父亲便成了寨子里娃儿们追捧的“明星”。晚饭过后,全寨子的娃儿们邀约来到我家,团团围住父亲听他摆龙门阵。满天的星斗眨着眼睛似在偷听,田垄的青蛙也停止噪声。只见父亲气定神闲,在烟雾吞吐缭绕火光忽明忽暗的神秘气氛中,缓缓拉开龙门阵的序幕……

父亲待人心善大方,尤其对娃儿们疼爱有加。若是夏夜,他必盛来一桶清凉的井水摆在院子坪,里面放一包糖精。大家听渴了,灌一口糖精水,心里清凉甜蜜,舒爽极了。到了冬夜,他早早生起一堆旺火,从地窖取出红薯。大家饿了,就在火塘里烧烤红薯吃。时常弄得半生不熟,吃进肚里不消化,饱嗝屁声此起彼伏,引起哄然大笑。

当然,碰到摆鬼怪恐怖故事时,多数人吓得不敢上茅厕,更怕摸黑回家,父亲只好打着火把一一送他们到屋。如此这样,父亲很晚才能入睡,必然影响早上的出工。我常听到母亲的唠叨和责骂:“就你嘲!摆龙门阵能挣工分吗?”

从此,父亲有了个绰号“嘲老五”。我们那里的方言,“嘲”即傻,“老五”相当于“二百五”的意思。寨子里好多大人鄙视他,欺辱他。那时,尽管吃不饱、穿不暖,但就因为这个“嘲老五”,让娃儿们拥有一个绚丽多彩的童年,听着他的龙门阵快乐长大。

上个世纪80年代初,父亲的一个举动,改变了我的一生。

有一天,父亲突然从外地赶回家。他一跨进堂屋门,喜形于色地大声喊道:“快点来,看我带哪样好东西!”母亲兴冲冲地迎出来,以为他发大财了。我疯跑到他身边,扯开衣服荷包准备装糖果。父亲不慌不忙,从胳肢窝里掏出包裹,层层揭开布带,露出一个棕褐色的长方体,砖头大小。

“怎么捎块火砖!金砖吗?”母亲怕看走眼,用手摸摸,并轻轻敲打。“不懂吧,这叫收音机,城里人流行,会讲话呢!”父亲得意洋洋地显摆说。然后他拉直一根长线杆,拧开旋钮,食指拨转着侧面的齿轮,“呲呲——吱吱——叽哩呱啦”,间杂着含糊不清的人语声,从那小喇叭处飘出来。

“太神奇啦,这个小屋子里怎么住的下人呀?”我一下子就被它吸引住了。“背时砍脑壳的,你不当家不晓得柴米贵,收音机能当饭呷吗?”母亲怄气地冲转屋,与父亲“冷战”了好几天。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为买这台收音机,花光一年的工钱。他是一个追求精神享受的浪漫主义者,认为物有所值。而母亲属于那种勤俭节约的现实主义者,认为浪费无用。于我来说,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充满未知和向往;更像指环王中的魔戒,带来无尽的希望和力量。

收音机成了我的心肝宝贝,每天形影不离,抱着它收听各类节目,甚至晚上困觉也不离手:新闻,相声,音乐,京剧,诗歌朗诵,还有童话故事配音……它为我打开一个美妙广阔的世界,使我幼小的心灵开始飞翔。

母亲见我被它迷得神魂颠倒、荒疏学业,一气之下,把它摔得稀巴烂。没有收音机的日子里,我更加渴望外面的精彩,发誓定要走出大山、改变命运。

90年代初,我成为寨子里第一个大学生。更想不到的是,五年前,我回到脱贫致富的家乡时,竟创作了《湘西吐鲁番》村歌。每当听见“曲曲折折一道弯,好像阿娘手中线,绣入的是梯田,织出的是温暖;起起伏伏一排山,宛如阿爹嘴里烟,吸入的是艰难,吐出的是舒展……”动情歌词和优美旋律时,我泪流满面、感慨万千!

过年啦!过年啦!

娃儿们盼过年,大人们盼栽田。每到过年,娃儿们欢天喜地,因为可以穿新衣、吃饱肉、尽情玩;对大人来说年关却是难关,过年要花钱,而栽田意味着有饭吃呀。

以前寨子里,我家最穷,一到过年,父母亲为了不委屈自个娃儿,总是费尽心思想方设法办好年。买不起新衣服,就把旧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缝得整整齐齐,让我们穿得挺精神。没有钱买大鱼大肉做大餐,就切萝卜坨炖肥肉片,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

特别是父亲,善于生活,厨艺精湛,葱花豆腐脑、鸡蛋蒸豆腐、油煎豆腐块、酸菜豆腐汤等等,光豆腐就能整出很多种花样。并且他对过年的仪式流程极为讲究和专注,打糍粑、烫面条、推豆腐、扫阳尘、祭祖先、贴对联、守除夕、抢头水、迎财神……一直忙到正月十五。透过繁琐复杂的程序,无不洋溢着浓浓的年味。

最有味的莫过于放炮仗了。娃儿们喜欢买炮仗、放炮仗、抢炮仗,炮仗的意义大于金钱和物质。“叔叔阿姨给你拜个年,冒要粑粑冒要钱,分颗炮仗放走玩!”娃儿们串门拜年时总是念叨这句话。并且寨子里约定俗成:谁家炮仗响得早、声音大,谁家就有面子,反之,就让人瞧不起。

有一年,父亲没钱买炮仗,就把家里准备年后开屋场的雷管拿出来,装上引线,绑在长长的竹竿上,点燃后抻出窗外。“嘭——”一声巨响,山崩地裂,一下子传遍寨子,马上吸引众多娃儿们前来观赏,我心里乐开了花,脸上好有光。其中寨子西头有个叫东卡的后生家,他不服气,跑回家也燃放雷管,与我爹比赛争高低。

“嘭——”“嘭嘭——”,东边响一声,西边响一声,谁也不让谁,“雷声”阵阵,遥相呼应,整个寨子都沸腾轰动了。

那一年,是我最最开心的一年。

2008年,对国家来说,极不寻常、大悲大喜。先是南方遭遇百年罕见的冰冻天气,后是汶川发生特大地震灾难,接着北京首次举办奥运会,再到神舟七号成功上天。

这一年,对我来说,同样经历了锥心之痛、刻骨铭心。老实善良的父亲,被病魔无情地夺走了鲜活的生命,撒手西去。

他咽气前深情地望着家人,忍着痛苦强颜欢笑提出最后一个要求:“我走的时候,你们花钱也要多买点炮仗放,我喜欢闹热,不准哭!”听完遗嘱,大家都哭成泪人,母亲尤为伤心。回想父亲劳累辛苦一生,有时穷开心花点钱,竟遭到母亲的责怪。为了减轻家里负担,父亲生病不肯住院,硬是在家里撑了九个月,最后骨瘦如柴、滴水未进。这也成了我终身的遗憾和愧疚。

出殡时,我们从家里到墓地,一直燃放炮仗不停,一串接着一串,一团接着一团,一箱接着一箱,大炮仗,小炮仗,整整燃放一个上午,炮仗声响彻天地,场面极为壮观。抬棺的人们知道父亲生前乃喜乐之人,所以一路走走停停、推前搡后、嬉笑怒骂,好不欢腾热闹。那天,寨子里所有男女老少都被这种氛围感染,全都走出家门加入送殡的队伍。

那一刻,我没有悲伤,却仍然泪水滂沱。那是一种自豪和感动啊,我为有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他至死都保持着生命的尊严和生活的乐观,离开人世都不忘给人们乐一把。

如今,父亲虽然离开我十二年了,但是他的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他的形象越发显得高大起来。随着岁月风雨的浸泡,他的人格魅力和精神追求,就像一粒种子撒在我的心灵,吐露生机的绿叶,绽放快乐的花朵,伴我一路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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