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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04月03日

花海深处有炊烟

○麻胜斌

花下牧羊

从矮寨互通下包茂高速后,经209国道转入037县道,十多分钟车程就到一个叫芷耳的村庄。芷耳村属湘西州花垣县双龙镇,苗寨三面环山,一面开口,头上是一片蓝天,底部是一坝水田。寨里的房子依山而建,围田而居。

芷耳多野樱桃。三月,雪花白、淡雅粉、嫣然红……樱桃花一树一树地开了。每棵花树都是一朵烟花,村庄的小路旁、黛瓦间,村后的田地边、山坡上,烟花成簇成簇怒放。这样绚丽的无声烟火要燃放一整个花期。到芷耳的时候,樱桃花已经开好些天了。一些艳丽已久,同样等待已久的花瓣已熬不过暖风的催促,飘然而下。细长的山路,落英满径。

寨里有丘旱田,田上长满了青青的嫩草,一群白山羊低着头享用春日的草香。有只羊或许吃舒服了,抬头看看蓝天,顺便打了个饱嗝,再扬起尾巴拉了十几粒粪便,给身后刚被吃过的小草作为肥料补偿。或许是给过了小费,拉完后,那只山羊又低着头,心安理得地吃起嘴边的鲜草来。

牧羊老人坐在高处的石板上,头顶是棵开满白花的樱桃树,树上是片蓝蓝的天。居高临下,那片绿草地很轻易就纳入老人眼中。哪只羊吃草认真些,那只羊要调皮些;哪只羊的肚皮吃鼓了,哪只羊还在干瘪;哪只羊开始长膘了,哪只羊依然精瘦;哪只公羊对哪只母羊有意思,哪只公羊又吃醋了,顶着犄角打了一架……这些羊事都在老人的眼皮底下。

老人面朝羊群,背对山路,无法看清他的目光落往何处。是一直盯着他的羊群呢,还是在暖阳下打起瞌睡了?要是睡着了,睡梦中的老人是不是在数羊?是不是在回忆牧童时的念想:放羊,羊拿来卖钱,有钱了娶媳妇,娶媳妇生孩子,孩子长大了接着放羊?

许久,牧羊老人一动不动,时间长了,静得有些吓人。还好,有羊要溜到上边的油菜花田时,老人站起来喝了几声,俯身捡两颗石子丢过去。

吓退准备偷吃的山羊后,老人又坐回石板上,依然一动不动。或许习惯了芷耳惊艳的春色,这么长时间,没见老人抬头看一眼湛蓝的天空,瞧一眼烂漫的山花,连头上那棵怒放的花树也没瞟一眼。

又过了许久,白色花瓣落了牧羊人一身。

岭上古歌

山花烂漫的芷耳,空气中含着芷草的清香,倾耳细听,遥远的苗族古歌伴着山风,从苗岭飘了过来:

登上瀑布大流砂,上头悬在半空中。

来到龙孔和吉卦,过了让烈到金龙。

苟尼莽高山祖大,连接又到黄土坪。

建会结社就在此,发满各地坐满人。

传唱至今的古歌记录着苗族祖先的第七次大迁徙,从直译的歌词中可以看出,爬流砂瀑布是一个重要的节点。

经历六次大迁徙,一队苗族先人从肥美富饶的土地迁到了深谷绝境之中。大峡谷两面绝壁,头上只有一线蓝天。谷中无路可走,无处可退。进退维谷之境有一帘飞瀑倾泻而下。有瀑布就说明上头有水源,绝壁之上,是不是有另一番天地?

上面是什么光景,什么模样,山鹰知道、飞鹞知道、高悬的日月星辰也知道,然而,谷底的苗族先人谁也没见过。

未知也好,猜测也罢,苗族先人决定爬上崖顶。某日,流砂瀑布下的犀牛潭边,牛皮鼓擂起来了!牛角号吹起来了!神歌唱起来了!在鼓声、号声、歌声的指引下,女人们撕下罗裙结绳,男人们砍下藤条扎梯,大家日夜凿岩,开路攀登。

此刻,我正站于峭壁之上,回望苗族先人的来时路。一往下看,只见飞瀑急坠,崖壁凶险至极,哪里有路?我头晕目眩,腿脚发软,手心都冒汗了,不由往后退了几米才能安心观景。

风从峡谷吹来,低处繁花落尽,而高山之巅恰是春和景明。眼前流泉飞瀑,鸟雀欢歌,野樱桃花开满了山坡。当年的苗族先祖们,若也是在这溢满生机的时节从谷底登上悬崖绝壁,看到的应是这般美景。

古歌里所唱到的“吉卦”现在叫芷耳,苗族先人爬上流砂瀑布后安家繁衍的第一站。当时,那队衣衫褴褛、伤痕累累的迁徙者来到芷耳,在那里升起第一堆篝火时,青烟在荒野中弥漫出人类文明的味道,火光印照在每个迁徙者、开拓者的脸上,那是怎样的场景。

登了悬崖后,上面没有平原,没有沃土。爬了那么高的流沙瀑布,上面山连着山,岭挨着岭。多少年后,苗寨像樱桃花一样,这方山水花开满地,一株、两株、三株、四株……芷耳、龙孔、让烈、金龙……

苗族没有文字,寥寥数语谱上简单的音律,哀而不伤的古老腔调概括着这个民族经历过的悲痛与苦难。把苦和悲以歌的形式唱出来,苗岭上有了野樱桃花,有了苗族古歌,头上的天空阔了许多、日月亮了许多、星辰亦近了许多。

阳春彩绘

环顾芷耳苗寨,房子都建在山坡上,山间少有的平地均被保留下来当作耕地。寨子里一代代苗族人认为,能长出粮食和庄稼的田地比遮风挡雨的房子还重要。

当然,仅拿珍贵的平地来种粮食是远不够吃的。平地不够,芷耳人便敲开山石,挑着石块,在斜坡或谷地垒出一块块小平地来种庄稼。

在芷耳,这种用石块垒起来的田土随处可见。山或谷的曲线与石块砌出来的线条共同确定出田土的几何图案。芷耳人就在这些图案上调色。

若在快进模式,芷耳田地的影像是这样的。一丘旱田,蓄一会春水就成一面银镜。挥几锄,一片绿地就换上了泥土的原色。撒几把种,施几次肥,黄土又披上新的绿装。等作物撑开花瓣时,土地换上新的花色。还没艳丽多久,花瓣让风吹落,花色又立马褪掉了。待果实抽干了叶色,阳光一照,地面一片金黄。农人对着金秋割几下,地面又恢复了泥土黄。冬藏时节,恋土的人依然会去田间地头看看,一场白雪抹去了所有色块。

三月,芷耳屋檐下的木蜂箱边,蜜蜂进进出出,已经到了一年中最繁忙的采蜜季。不同的花色,不同的蜜源,酿出的蜂蜜颜色也不同。奔波于油菜花海的蜜蜂,蜜汁是金黄色的。在野樱花上忙碌,蜜浆则呈羊脂白。

几日春雨后,芷耳的山岭像哺乳期女人那鼓胀而高耸的乳房,汁水充沛,绵绵不绝,喂养着一坝又一坝梯田。

一丘还没蓄水的旱田上,一节节长短不一的白色线条均匀地在田间排布,那是农人铺设的育苗地膜。薄薄的白色地膜能捂住地气,帮根基未稳的幼苗抵御住一场场出其不意的倒春寒。

一丘田上,身穿T恤,头戴太阳帽的中年男人驾驶着拖拉机。“铁牛”在春风中发出得意地“突突”声,轻易拉着一大张耙,将水田这个偌大的平面耙匀。拖拉机的大动作惊扰了田里安静一冬的稻花鱼,铁耙周边,大条大条的稻花鱼在浑水里翻滚跳跃,春日暖阳的柔光一照,白色鱼鳞不停闪烁着亮光。

同是耕田,另一丘田上,一头卖力的老黄牛、一把弯弯的老木犁、一位扎高裤管的老大爷,三点一线,动作安静了许多。犁过的那一半田,新泥和田水交融,还没犁的那一半,田水依然清澈透亮。田坎边,一大棵樱桃树上开满了花。花影一半投入浑浊的泥水里,一半倒映在明亮的清水中。一牛、一犁、一人,沿着清与浊的分界线,慢慢朝花树而去。

一路花开

石文魁,芷耳人,当地苗民叫他“老才几瓜”,几乎每个当地人都能讲他的故事。

石文魁是个富二代,再加上他善于经商,家财滚雪球式增长,曾富甲一方。作为大富豪,石文魁本可捐个官当当,富贵双全以光宗耀祖。可这个“老才几瓜”却选择用挣来的钱修路架桥。

《花垣县志》有记载:“道光八年(1828年),石文魁在乾州轨者坡悬崖峭壁处修路一条,长700余丈,施工时,石匠坐在箩筐内,用粗绳吊下悬崖凿石,岩匠凿得一箩碎石,石文魁就奖赏一勺铜钱。道光十五年(1835年),石文魁修乾州德夯冲路一条,长500丈,来往行人免却了绕道跋涉之苦,后又在凤凰梅柳坡整修一条险道,长600余丈,行人称便。乾州寨阳冲有一条险道,行人难走,石文魁请工铺石级1700余级……”石文魁共修路20多条,建桥50多座。

石文魁为什么会散尽家财,见山修路,遇水架桥?苗族古歌或许能给我们答案。

爬流沙瀑布到芷耳的迁徙歌词虽只有几句,但过程是怎样的惊心动魄与悲壮,真的很难想象。苗族古歌代代传唱,石文魁定是听过,古歌里的所唱的流砂瀑布就在芷耳村不远处,石文魁或许去过。现在人眼中湘西的奇山秀水,在当时可是阻人脚步的障碍。如今,很多苗寨虽归属一个县管辖,但苗语的语音语调都不同,比如,吉卫苗语和双龙苗语发音就有很大区别。

跋山的人需要一条路,涉水的人需要一座桥。乾州轨者坡、德夯冲、寨阳冲,凤凰梅柳坡……这些险地有石文魁修建的路。得新、排棒、排碧、排料、尖岩……流水割断路的地方,石文魁修桥给接了起来。倾尽家财,只为通途。

多少人走在石文魁的路桥上,那些出发或者归来的人们,节省了多少用于跋涉的体力和光阴。原来没路的地方有了路,原来没桥的地方有了桥,这个“老才几瓜”无疑改变了这方山水,同样悄悄地改变了这个世界。

如今,石文魁所修的路桥中,有些已完成一个时期的使命而荒芜,路上长了荒草和樱桃树,春风一拂,野径花开,芬芳满路。石文魁和他的路桥进入了苗歌和地方志,被一代代人传唱和记录。

芷耳周边,流砂瀑布已成为景区。当时,迁到谷底苗族先人所仰望的悬崖,如今修建起供人游览的玻璃栈道。时代变迁,过去苗族人迁徙的凶险路径,现在成为奇美的风景区。离芷耳不远处,矮寨盘山公路,矮寨大桥,在建的湘西机场,时代的大手笔在改变着这方山水。

烟花三月,芷耳满山的樱桃花都开了,这里成了一片花的海洋。花海里,芷耳古苗寨升起的袅袅炊烟像狗尾草一样,在黛瓦上飘摇几下,转而化作山间流岚,萦绕于花树间。树依然是那些树,花依然是那些花。如今,又到野樱桃开花的时节,在这片人间烟火色里,满山花颜一时妩媚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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