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春

太阳慢慢落山，余晖映红了整个天空。忙碌一天的人们松弛下来，陷入傍晚的闲散之中。晚饭过后，我婆在房间里细碎细碎地忙活着。她脱下灰扑扑的围腰，换上干净的衣服，解下长长的青丝帕，慢慢地梳头。

“婆，你要去哪里呀？”细心的妹妹看见婆在精心地包青丝帕，就知道婆要出门。

“婆是要去听山歌。”我明白婆的意图。

是的，每次只要唱山歌的信息传来，婆不管白天的活儿干得多累，也不管山歌场离家多远，总是要跑去听一听。

婆去听山歌之前，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婆从木箱里拿出那件崭新的青蓝色土布便衣，左看右看，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浅浅的笑容。说实话，婆的这身衣服真的好看，虽然没有妈妈的列宁装时髦洋气，但是穿在婆身上，和谐自然，散发出温暖的气息，让我们感到亲切随意。一次外婆来家里，婆的这身衣服让外婆眼前一亮，忍不住哗啦啦给了一大堆的赞美：哎呀呀，亲家母啊，这身衣服可不得了啊。说着说着还在婆面前比划起来：你看看，你看看，这裁剪，这针脚……这盘扣呢，小是小了点，不过更秀气，呵呵，哪里的师傅做的？哪天，我也去做一件。

“婆，我跟你去听山歌，好不好？”我讨好地跟婆提出请求。

“婆，我也要去，也带我去嘛。”伶俐的妹妹跟着起哄。带上一个小孩子就很麻烦，哪能两个都带上。终于在母亲的软硬兼施下，妹妹被强行留在家里。

我拉着婆温暖的大手，蹦跳着出门了，身后是妹妹尖锐的哭声。

今天的婆真好看。像一个将要出场的演员，素净的衣服，简单利索。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包裹在柔软的青丝帕里，青丝帕包得比平时细致精巧，并且层次分明。

山歌场设在开阔的晒谷场上，前面是空旷的田野，后面是静谧的山寨。盛装的人们陆续从四面八方赶来，有的还不嫌麻烦地从家里带来了小板凳。

山歌还未开唱，晒谷场就成了孩子们的天地。十几个跟着大人来听山歌的孩子，之前并不认识，可只是一个照面，大家就心领神会地熟识起来，玩起了大家都会玩的游戏，跳房、揽子儿、踢毽子或者捉人。宽大的晒谷坪跑满了活泼泼的小孩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山歌快要开场了，大人们喝住疯跑的小孩子，围着歌台坐下。婆一把拉过跑得热气腾腾的我，用手帕擦干我脑门上的汗水，笑着骂一句：小调皮鬼，没个女孩子的模样。我乖乖地坐在婆身边，趴在婆的膝盖上。

夜色挡住了远处的大山，星星在天空中眨眼。稻子已经收割，微凉的秋风送来了稻草干燥的香味，啾啾的虫鸣，唤起了我身体的倦意。

山歌终于在夜色里响起，“月亮当头亮晃晃，晒谷场上唱山歌。”歌台上，主持人有些紧张，声音干涩和突兀。“嗯嗯”主持人清了清嗓子，调整姿势接着唱：“哪个角色先亮嗓，唱唱今年好收成。”台下一阵骚动，人们交头接耳，却并没人上台接歌。

婆的身体微微在动，我感觉到她有些紧张，有些着急。我听过婆唱山歌，婆的声音细腻清亮，像小溪的流水，叮叮咚咚，甜丝丝，脆生生，好听极了，可婆怎么就是不肯上台呢？

一个中年妇女在大家的怂恿下站起来，并不上台，直接亮开了嗓子：“三月插秧四月忙，到了八月稻飘香，勤扒苦做春与夏，秋天换来谷满仓。”“搞得好！搞得好！”男女老少齐声叫好，歌场一片掌声。

“大姐山歌唱得好啊，我也来个凑热闹，白日打谷虽辛苦，山歌一唱疲劳消。”中年妇女的歌声还没落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就接起歌来……

歌声此起彼伏，婆和着歌者的节奏，轻轻地哼唱。婆轻柔的歌声像一支摇篮曲，催眠着我的身体，把我送进了甜美的梦乡。

不知道睡了多久，婆把我摇醒，说一句：“回家了。”我揉着惺忪的睡眼，向四周看了看，才发现歌台上已经人影散乱，人们纷纷起身离场。

刚刚还在熟睡的身体软绵绵的，两条腿怎么也使不上劲。“呜呜，要睡觉嘛，呜呜，走不动嘛。”我嘤嘤嗡嗡哭泣着撒娇。“都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还喜欢哭。”骂归骂，婆还是蹲下身子，让我趴在她的背上。

婆背着我一路哼着山歌，脚步轻快。我伏在婆的背上晃啊晃，瞌睡晃没了。“婆，山歌好听吗？”我问。“好听呢，王湾里的那个妹子尤其唱得好听。”婆的话里满是钦佩。“声音好听，像山雀叫声一样脆，脑子也转得快，对歌谁都对不赢她。”“婆，你的山歌也好听，怎么不上台跟他们对呢？”此时的我，完全从睡梦中醒来，精神得很。“我哪行？唱得不好，我就喜欢听。”婆有些羞涩，背着我继续往家走。

绕过一丘丘稻田，穿过一片小竹林，婆终于在无人的黑夜里敞开喉咙唱起来：“月亮出来亮堂堂，我背孙女离歌场，只要山歌唱得好，天黑路远我也心不慌。今天听到你们唱，下回我也登登场，唱得不好你莫笑，山歌越唱心越亮。”婆的歌声在夜色里飞了起来，一直飞到了月亮上。我把脸紧贴在婆温暖的后背，朦胧的夜色中，仿佛看到婆穿着漂亮的土家族盛装，站在高高的山歌台上，悠扬的山歌随着暖风飘荡，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