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国
在城里待久了，觉得年越来越不像年，平淡无趣，总是想起小时乡下那浓浓的年味。
进入冬月，当人们开始用包谷籽催肥猪的时候，我知道年的脚步临近了。圈里的架子猪吃得好，叫得欢，长得也快，短短个把月，吹气球似地腚肥肚圆。腊八节一过，人们择日请来杀猪匠，喊上几个后生家，团团将肥猪擒住，只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随着几声“嗡哩嗡哩”叫声，两三百斤的大肥猪顷刻动弹不得，任人宰割。松皮吹气，滚水烫，刮毛，开肠破肚，砍成肉块，撒些花椒食盐腌制腊肉，挂满了火塘，飘出的炊烟散发着诱人的肉香，年的氛围顿时弥漫开来。
小时家里穷，杀不起年猪，每次听到别人家杀年猪猪嚎叫声，我就忍不住跑去围观。看见案板上油光水亮的肉块，饿口水不争气地就流了出来。尤其是人家伢儿吹胀猪尿泡，在我面前神气炫耀时，我如霜打的茄子，觉得矮人一等。偶尔遇到好年成，家里也会杀头年猪，虽然猪不大，却令我无比开心，逢人高喉大嗓：我家杀年猪啦！我家杀年猪啦！
那时的乡下物质匮乏，但人们的生活仪式感很强，办年极其认真，一件接着一件，一环紧扣一环，一点也不马虎，总是想方设法变出花样来。
打糍粑是必须的。用井水淘洗浸泡糯米，放在甑桶蒸熟，倒进石槽，举起木槌反复捶烂揉粘，再扯出石槽捏成小团状，压扁摆放门板上。打糍粑表面看似简单轻松，却极需耐力和配合。因为糯米黏性大，爱逞强的我抡起木槌捶下去，往往使出吃奶的劲也扯不脱。调皮的弟弟则左揉右挤，雪白的糍粑留下黑黑的小手印。大姐出嫁的那年，爹捏制一个大糍粑，叫做粑娘，粑面蘸上食品红，预示今后的日子红红火火。
做蒿菜粑更讲究技巧。首先糯米和糁米的比例要恰到好处；其次米粉不能用机子打，要用石碓舂，机子打的没有石碓舂的米粉味道正。小时候，我常在娘“哐当哐当”舂碓声中进入甜甜的梦乡；再就是掺入米粉的蒿菜糊糊要适量，并用力反复搓揉，这样做出来的粑粑才有韧劲。蒿菜粑刚出笼时，剥开桐叶，满屋香气。现在街上虽有蒿菜粑可买，但总觉得没有儿时的香软好吃，也许是缺少了妈妈的味道吧。
接下来，就是推豆腐。把泡胀的黄豆，一勺一勺地灌进磨眼，手握磨柄转动磨盘，浓浓的豆浆从磨岩的缝隙汩汩涌出。拿纱布过滤出豆渣，在豆汁里撒入石膏粉，小火微煮，细嫩的豆腐脑渐成，然后用纱布裹着置于方形木匣子，在上面放一木盖压上一晚，第二天揭盖一看，方方正正、清清白白的豆腐块赫然在目。爹在世的时候，每年都要推豆腐，并亲手做出花样繁多、色味俱全的豆腐菜系来。他走了以后，再也吃不到爽滑可口的豆腐了。
蒸糯米甜酒也必不可少。家家户户用米升量出上等糯米，放到坛子里密封发酵，并生炭火煨烤蒸酿，等到丝丝酒香渗出，就可以开坛了。此时，山风一吹，满寨酒香，路人皆醉。糯米甜酒，成为乡间喜庆吉日待客的绝佳补品。几份香甜，几份微醺，暖胃养颜，回味无穷，让你真正体会到“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
最馋人的要数烫绿豆面吧。舀一小匙掺和着青菜汁、红薯粉的米浆，均匀填满抹油的薄铁盘后，放在热锅里蒸上半分钟，一张张热气腾腾、晶莹剔透、清香扑鼻的绿豆面就“烫”出来了，入口即食，口齿生香。或者卷成筒，再切成丝，在竹竿上晾干后，下水煮面，面条不糊不断，汤也是绿绿的，带有一股淡淡的青菜香味。
俗话说：二十四扫屋子，二十六割刀头；二十八贴年画。扫屋子就是打扫庭院屋梁，清除尘垢蛛网，刷净厨房灶台，意味着扫掉一切“霉运晦气”，迎来清爽吉利。割刀头则是割下洗净火塘熏制的腊肉、香肠和猪腿，杀鸡宰鸭，备好年肉。有的乡村逢场，人们就去赶集买回年货，甜甜的甘蔗，香香的瓜子，花花绿绿的新衣服，在伢儿的眼里，那些年货比阿里巴巴发现的宝藏还珍贵。腊月二十八，家家户户挂上红红的灯笼，贴上喜气的对联和威武的把门神，以及各种好看的年画，灰暗简陋的农舍亮堂生动起来，敞开大门迎接年的到来。
随着“噼里啪啦——咚咚”炮仗的阵阵炸响声，年夜饭终于开吃啦！那时的人们很容易满足，对于吃穿不太看重，看重的是那份亲情和精神享受。记得有一年，家里买不起大鱼大肉，炖了一锅肥肉片萝卜坨，一家人围桌团聚，夹菜劝酒，其乐融融。
年夜饭过后，人们洗脚洗头洗澡，换上新装或干净的衣服，以全新的面貌辞旧迎新。晚上灯火不熄，全家人坐在旺旺的火塘边守岁。在我的家乡，还有一种抢水的风俗。即新老年交替之际，谁家最先挑到井水，谁家就最兴旺。因此，我常打着火把，大哥挑着水桶，早早地等候在水井边。时刻一到，立即上演抢水大战，水桶碰撞、井水漾出和打情骂俏的声音，至今回想倍感温馨有趣。
新年初一，是伢儿最快乐的日子。因为这天他们可以走遍全村人家去拜年，说几句祝福语，即可领赏。哪怕平时大人有过节，或者家里再穷，此时为讨吉利，都会不记仇地慷慨解囊，馈赠礼品。一路下来，伢儿满载而归，荷包装满了炮仗、糖果、粑粑，也收获了满满的自豪感和幸福感。
腊月办年，正月玩年。正月的乡下好戏连台、精彩纷呈。玩龙灯，舞狮子，跳茶灯，演老戏……特别是正月十五烧龙灯，火树银花，藏龙摆尾，围追堵截，惊险刺激，蔚为壮观。还有那连演几天几夜的老戏，台上角色花旦净丑、个个粉墨登场，台下伢儿嬉笑追打、大人欢呼喝彩，把新年的氛围推向了一个又一个高潮。
当然，正月还有一项重要的活动，就是走亲访友。那时交通不方便，通讯不发达，距离再远，路再难走，都要挑着或背着礼行，走访亲朋好友家，拉拉家常，问问冷暖，礼轻情意重，距离在走访中拉近了。
正月十五烧完门神纸，爷爷崽崽出去扒狗屎。过了正月十五，宣告新年结束，人们马上收回玩心，扛起农具，投入繁忙的阳春中去，为新的一年播下希望的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