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梅玉
立春这天,微冷。
吹来的风里已经褪去了寒冬的凛冽,不再藏刀,它不似冬天的风张牙舞爪、呼啸狂叫。春天的风端庄典雅,像大家闺秀,提着窸窸窣窣的裙裾,爬过高高的大山,走过田野、草地,掠过小溪、河流,用她魔术师的手,给每一棵枯草,每一片树叶,每一株植物,每一条河流、小溪,描上春天最美的绿色。于是,大地披上了崭新的绿装,粉绿、嫩绿、豆绿……初生的绿,鲜嫩的绿,浅浅的绿,鹅黄的绿,一眼望不到尽头的绿,潮水一样荡漾在无边的春色里。
沉寂一冬的大地被春风唤醒了,泥土温煦松软,踩在上面,不似冬季一样生硬、硌脚。
万物渐次苏醒了。玉兰花擎着红紫色的花苞,齐簇簇地仰面朝天,尽情地向天地汲取日月精华、阳光雨露,默默蓄积力量,等待最美绽放的那一刹那。
那争相向人世间报告春天讯息的迎春花夺人眼目地开了,一朵,两朵,明丽的黄,璀璨的黄,点缀在帘子一样疏密有致、摇曳垂吊的绿条中,惊艳、耀眼,光华灼灼,照亮了周边的枝条、藤蔓和沉睡一冬的草木。“高楼晓见一花开,便觉春光四面来”,那是诗人对它最好的赞美。
小时候的我,最欢喜在春风中疯跑。风轻轻托着我的两条羊角辫,在肩头甩来甩去;风柔柔地拂着我的脸颊,痒痒的舒服极了。每次跑得满头大汗,刚刚脱掉笨重的棉衣,外婆急得一连迭声地在我身后惊叫,快穿上,莫感冒啦,春天哪能随便脱棉衣,要捂春。外婆抱着我甩给她的棉衣,迈着不灵便的小脚,一颠一颠地追赶我,我早已像条泥鳅,一头钻进了春风里,甩给外婆一串清脆的笑声。在春风里,轻装上阵的我舒展身姿,仿佛听到自己的身体像植物一样拔节生长;在春风里,我知道自己又长大了一岁。
我和小伙伴们在春风里乐此不疲地玩捉人的游戏,玩丢手绢的游戏,只要看到村里那个头戴鸭舌帽,背着黄书包的叔叔从田埂走来,我们便全部停止了游戏,跟在鸭舌帽叔叔屁股后面,像一群麻雀叽叽喳喳、跳来跳去。
每年立春这天,鸭舌帽叔叔准会背着他的黄书包,从村子的这头走到那头,挨家挨户地上门,从黄书包里取出一张红艳艳的纸送给每一户人家。那是一张课本一样大小的纸,上面用黑色的粗线条勾画着一条健壮的牛。外婆说,那是春牛图,鸭舌帽叔叔给我们报信来啦,春天来了,要准备下田耕地劳作了。
鸭舌帽叔叔给外婆送上春牛图时,总会说上一些祝福的话,祝福外婆来年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外婆道着谢,笑眯眯地接过春牛图,邀请鸭舌帽叔叔进屋歇一歇,喝一杯热茶再走。鸭舌帽叔叔从来不肯多停留,他要赶下一家,要尽快把春牛图送到每家每户。
外婆用饭粒把春牛图细心地贴在发黑的墙壁上,就像贴着一年崭新的希望与寄托。
鸭舌帽叔叔走向下一家,我们也一窝蜂地尾随,看鸭舌帽叔叔从黄书包里取出春牛图,递给下一家主人,听他说同样的祝福话。
我们跟了几家,鸭舌帽叔叔便挥着双手,像赶鸭子一样撵我们回家,还凶巴巴地吓唬我们,再跟他走,前面会有人贩子把我们一个一个拐跑。
我们便哄地作鸟兽散了。
那个时候,春天的田野是热闹的。不单有鸟儿在啁啾唱歌,有蝴蝶在翩跹起舞,有牛儿在哞哞欢叫,更重要的是田地里有劳作的人们,20来岁的年轻人,中年的父母,年老的长辈,每一块田地上,都有俯身耕耘的人们。
人勤春来早。农人从立春这天起,就开始计划田地里的活计。哪块菜地该撒下什么菜籽,哪块菜地该种下什么菜秧,哪块田种水稻,哪块地种包谷,当家人在心里划算得清清楚楚,他们舍不得让土地荒废,哪怕只是一寸土地,也会撒上几粒南瓜种子或冬瓜种子。
而今,乡村的春天让我有些伤感。一些田地荒芜了,长满了齐膝深的杂草。另一些田地里,多半是老年人在耕作,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相比种田带来的收入,年轻人更多的是选择去远方。没有人愿意把青春的汗水挥洒在让他们贫穷一辈子的田土上,田地里一年的收入,怎能和他们在外打工一个月的工资相比?人人都向往富足生活,他们也不例外。
辛丑年立春这天,我走出户外,看见万物在竞相萌动,竞相生长,处处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去年庚子年的春天,新冠疫情来势凶猛,我和大多数人一样,禁足室内,只能从窗口,遥望春天的美景。
今年疫情缓解,走进春天,感受春天的动人气息,我比任何一个春天都珍爱这蓬勃生长的万物,也比任何一个春天都热爱这随意走动的自由。从未留意的野草在我眼里也珍贵起来,一到春天,枯萎了一冬的野草就活过来了,从地里争先恐后钻出来的小草鲜嫩,也鲜绿,像初生的婴儿,教我不忍触摸。
蜗居室内已久的人们来到户外,尽情享受春天的阳光。公园里,草坪上,唱苗歌、山歌、通俗歌曲的,各显神通,施展歌喉,把平素宁静的公园喧染得热热闹闹。散步、遛狗、健身、坐在草坪上悠闲晒太阳的男女老少比比皆是。春天,因为这些可爱的人们而生动活泼起来。
春天来了,又是一年好时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