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湘平
我常常想起,在龙山里耶至贾市的岔路口,有一个名叫塘口的村子,人们都叫它塘口河,因为夏夜里蛙鼓阵阵,此起彼伏,犹如弹琴唱歌,但我想得更多的是那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路。
小路是没有尽头的,清亮亮的河水环绕着村子。村口有一棵大枫树,离树不远,是一口老井。迎面还有长长的一米多高的围墙,藉以掩护夏日里男女下河洗澡。就在这里,我度过了青少年的生活。
从这里到乡政府所在地内溪,要走六七公里的路,继而前行便是里耶。每次赶集,都要挑一百多斤的担子,日头高挂,毒花花的,晒得人头昏眼花,赶到雷打岩时,两条腿竟像棉花般发软。一到冬天,上坡做活路,出门就是爬上爬下,不时喘口气,冷风灌满了衣服,冷冷的但眼睛仍不忘死死盯着路径。什么时候才能坐上汽车呢,解脱这肩挑背负的,我多少次这样痴痴地想。
故乡的小路,有我出工和收工的脚印,有我的叹息,眼泪和汗滴,当然也有欢乐,阳光和慰藉。
春天,还很冷,我赤着脚,戴着竹笠,披着蓑衣,挑着秧,把它送给弯腰弓背,在水田里抢季节插秧的乡亲们。路太滑,摔倒了,是一双双突兀着青筋的手,把我扶起来,叮嘱我“路不好走,要稳当一些”。
夏天是一个火炉,县里修水库筑坝,我被派运石头。我赤膊上阵,双手撬动一根撬棍,下面垫块石头,咬着牙挣红了脸,用劲去撬动一块巨大的山石。汗,顺着宽阔的额头流到脸上,流到脖子上,流到晒得发黑的胸脯和背脊上,浑身如同上了一层釉,连裤衩都湿透了。好不容易,山石撬动,我又用8字形的粗铁丝套上两头,中间穿上根碗口粗的大竹杠和几个小伙伴弓着腰,赤着脚一步一步地挪过河滩,涉着浅水,喊着号子,沿着斜坡放的跳板,把山石“轰隆”地推到板车上。
“嘟!”一声哨子响,休息了,伙伴们骨头散架似地横七竖八躺在树荫下“咕噜咕噜”喝水,“叽哒叭哒”抽烟,“呼噜呼噜”睡觉,嘻嘻哈哈地骂爹骂娘。我想看书,便迫不及待地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外国小说,贪婪地读着,读着。不时伸手揉揉压肿的肩头和那晒得像扒了一层皮似的火辣辣的背。
这时,又是那双突兀青筋的手,夺过书,一下塞进我的书包里,压低声音吼道“还看!还看!书是害人的东西,要你的命!崽呀,你不看看从城里中学下放的金老师、胡老师,哪个不是看书倒的霉?哪个不是动笔墨惹的祸?你就死了那心吧。”一阵责难我鼻子酸。
故乡的小路,冬天干冷干冷。我挑着一担米糠,过四十八道脚不干去贾市街上,扁担挣扎着,吱吱儿直叫唤,我的肚子也“咕咕”地发牢骚。“卖糠啰……”我在树下吆喝。然而,米糠贱得很,只卖了三块钱。我紧了紧皮带,咽下一口唾沫,跑到供销社买了墨水,稿纸和一包很便宜的烟。读书,写作,使我生活充实了,看到了希望。
渐渐儿,我对故乡的小路有了感情,小路教会我用坚毅带笑的眼光去看待生活的变迁。星星闪烁的夏夜,我和小伙伴们打着手电,去田里逮青蛙,捉黄鳝;秋天的黄昏,我们挑着金黄的稻谷,不摇不晃,嘴里还唱着土家山歌,健步如飞,比赛谁先挑到仓库。故乡的小路,成了卷胶卷,录下了我们的舒展的眉头和不再阴郁的眼神。
来来去去,我变成了男子汉,我开始懂得,有路,便有足迹。不管今后的道路怎样难走,也难不倒我,因为我是从故乡的小路走过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