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旧 物
一些旧物,镀上了时光的光泽,浸透了岁月的包浆,它们,骨肉一样长在我的生命里,总是难以舍弃。
一张1987年新年的报纸,四开小报,散发铅印时代的墨香,报名是县城文人雷先生题写的。形体单薄如乡下稻草人的雷先生,常在县城老巷子里踽踽独行,面容清癯,目如深潭,题写的报名却苍劲雄浑,为一张内部文学小报赋予了灵魂的沉沉重量。那张铅印小报的第四版右下角,有我一首8行的小诗,那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立志要当世界文豪的18岁文艺青年的处女作,诗里寄托着我对新年的憧憬。那一年的憧憬我是真的实现了,我遇见了县城的杨姑娘,一个散发着迷人体香的女孩,她家洗澡用的是我这个小镇人还没用过的香皂。我第一次去县城的公共澡堂,热气腾腾中,男人们满是舒服与沉醉的表情,躺在澡堂里的热水中搓洗着身体上的污秽尘泥,我擦上杨姑娘家带去的香皂,柔柔泡沫把身体奇怪地发酵打开,我狠狠搓洗着身上的龌龊东西,从澡堂出来,我浑身轻盈得如孔雀欲翩翩东南飞。
我在城里先后搬了四次家,每次搬家,总是书房里的那些藏书提前抵达新房,它们是古战场上先行的粮草,而这张1987年的小报,已成为年代最为久远的一张报纸,报纸已发黄,如我在世时89岁老奶奶的枯黄肤色,身体里的养分似乎被蒸腾滤净,留下一把老骨头顽强奇崛地支撑。每当岁末,我就要重拾这张报纸,摸一摸自己的胸口,问一问我的初心,是否还在高血脂的油腻中年烟尘弥漫的生活里奔腾。
旧物依依,我成了癖好。一双穿了多年的皮鞋,我也舍不得扔掉,踉踉跄跄的步履里,留着我的体温与汗水,还有那些不轻易示人的心酸委屈。
一支1994年的蘸水钢笔,笔尖已磨得粗钝,我还珍藏着。想起当年我在蓝色稿签上沙沙沙地急切书写,多像春夜蠕动在簸箕里吃桑叶的蚕发出的声音啊。蓝色稿签是城里报社李记者给我的,15行,300字,而今他是深圳一家高科技公司的老总。我用了这支钢笔后,就开始在购置的386电脑上,诚惶诚恐地试着用“一指禅”笨拙地打字了,起初我总觉得难以适应,奔突思维似骏马,打字速度却如大象缓慢。重新拾起那支在笔筒里凝望着我的钢笔,又用了一年时间,用笔与电脑,交叉轮换着给西安与哈尔滨的两家青年杂志写了专栏稿。有天深夜起床,窗前薄霜中,我拿起案前笔筒里那支黑色钢笔,我亲吻了它。
据说作家张炜,至今还在用笔写作,如农耕时代吆喝着老牛耕田的农夫,一笔一笔郑重书写,全是心血的凝聚,他那本皇皇巨著《你在高原》将近500万字,全是一笔一笔在纸上写出来的。还有作家刘震云, 他也用蘸水笔写作,蘸一次,写下10多个字,有惜墨如金的感觉,写下每一个字,都怔一怔,像是在雕刻一个字。所以读他的文字,很少废话。作家莫言也是这样,他说用纸笔写作有成就感,写完放在旁边,每天一数有20多张纸,心里很是安慰,写几个月一大摞,好比农民看到粮食堆在院坝。莫言原来也曾经用电脑写作,感觉不太好,第一个是写字速度变慢了,一上网就忍不住去面对无数的八卦和垃圾,在网络上磨磨蹭蹭,一下好几个小时就过去了,结果又要吃饭了,吃饭后又陷入疲倦期。莫言后来为了集中精力和心思写小说,克服自己喜欢在网上飘来飘去的恶习,就把电脑放弃了。这些还在用纸笔写作和纸上阅读的人,像那些私塾里的老先生一样,他们身着布衣布衫,面对文房四宝,青灯黄卷,在笔墨纸砚前凝神运气,阅读与写作,完全是一种生活仪式了。在这个喧嚣的时代,还在执拗着用笔书写的作家,我用保存的一支笔,向他们遥遥致意。
去年秋天的一个傍晚,我一个人走上一栋旧楼,我在7楼的门前,垂下头颅,张开双臂,忍不住对那斑驳老墙拥抱了一次。那是我曾经住了13年的家,墙壁上渗透的烟火气息里,袅袅浮现着那些年一个家的灯影摇曳下,油烟滚滚里的亲昵与争吵,相爱相杀,还有内心里独自翻越过的坎坷。
旧物眷眷,时光里缓缓落下的古铜色光泽中,是岁月为我披下的温暖老棉袄。
旧 报
老王是我们这个城市里一个70来岁的老头儿,人很普通,面色肃穆,衣着大多深色发旧,眉骨凸起,有几根长眉毛誓不罢休地窜出来向外生长,头发花白,远远望去如撒满了霜。
老王,是城里从前的一缕月光,他在城市里有一书屋,2万多册书是他大半辈子藏购的久远年代的各类书籍。在媒体记者的报道中,老王的书屋是一个旧时光陈列馆。书屋里,民国时期的教本,抗战时期的报纸,中国古代小说,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出版的世界名著,某个老先生自费出版的古体诗词集,一个退休老奶奶戴着老花镜用毛笔誊写的家谱,一本发黄的《罗密欧与朱丽叶》被摩挲得起皱卷边……
老王而今在书屋里低价出售这些旧书,有各路淘书者挑挑拣拣购买,也有城市里的民工,东张西望中来到老王屋子里,靠在堆满旧书的墙边简单打个盹。每当目送着淘书者离去,老王就要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视野尽头,老王感叹说,他在这里等着有缘人光顾,为的是让书的寿命,在他们那里能够更长寿一些。
老王的书屋,这样一个在故纸堆里顽强生长寂寞蔓延的角落,是城市里一块寂静绿洲。偶尔凝望一眼,会有一层薄薄青苔浅浅覆盖灵魂里的温润蔓延。
去年冬天,我去一家档案馆,看到了几张民国时期的老报纸。掀开报纸,粉尘呛鼻,故纸味扑面而来。纸张已泛黄,变得薄脆,但印刷的字体尚清晰。那报纸的刊名,是孙中山先生题写的,望着那敦厚字体,孙先生的音容笑貌,栩栩如生浮现眼前。
在那些民国时期上海出版的报刊上,我看到了宏大叙事,比如救国的硝烟,热血青年上街抗议的声浪。也有市井老墙下,鸡飞狗跳油烟滚滚热气腾腾的生活,在文字里被描述得活灵活现:某条马路上昨天出现劫匪,鸡瘟来袭,乡下王老五用土枪打死一头伤人的野猪,一对鸽子为亡人守灵……还有名目繁多的广告:置业声明,布匹、咖啡厅、麻风药丸、航空机票、齿科,电影预告。在一本上世纪三十年代出版的杂志上,还有一对新人醒目的婚庆广告,新郎姓马,新娘姓朱,竖排的繁体字,千里姻缘,天作之合,施先生、许先生、黄先生、姚先生同贺,想来是这四位好友出的广告费。在发黄的老报纸上,我甚至嗅到了当年上海滩上喜宴的气息。
这些老报纸,还让我耳旁隐约传来当年那些奔跑在大街上的报童们稚嫩而恳求的声音:“先生,本埠特大新闻,买一份吧,买一份吧!”那些长衣长衫或西装革履绅士派头十足的先生,回过头来,施舍一般抛下钞票,买下一份报纸,坐着黄包车扬长而去。小时候,我在县城电影院看一部老电影,一个叫做三毛的流浪孩子,在街头叫卖报纸,一个穿旗袍的女子,爱怜地摸着三毛光溜溜的头,那个慈眉善目的女子,买下了三毛手头全部的报纸,还多给了他几张钞票。三毛仰着头望天,呆呆地不说话,不知道是感动来得太突然,还是有什么东西哽在了喉头。在流浪求一口饭吃的途中,有那么多的人世炎凉,让这个幼童独自扛着,老天慈爱,让他也感到了城中一缕暖流。
我在城里的忘年交郑先生,是一个收藏旧书旧报的人。郑先生在城里先后搬了几次家,每一次,屋里收藏的书报,都成为他首先要搬运的宝贝。我去他宅上拜访,满满一屋旧书老报,感觉一股股浓烈的旧时光味道扑鼻而来。
一张安卧在郑先生老宅里的老报纸上,我看到了一张老照片,一个穿西装的男子,目光深沉,正在海船上看一张报纸。那就是郑先生的爷爷,在滚滚潮声中从新加坡回国了,因为他看到发行到新加坡的华文报纸上,有救国的呼声响彻云霄。
我陪同一位老者去城郊外一处废弃的院子,那是上世纪四十年代一家著名报纸的报馆,一些当年如雷贯耳的人,就在那里进进出出。那时,报社还被称为报馆。可惜,除了几面斑驳的土墙,啥也没有了。留下的,只有我对当年老报纸的一点想象:灯火摇曳,报人们彻夜不眠,如接生婆守候初生婴儿的到来,当他们凝视着一沓沓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报纸,晨曦擦亮了天幕,他们疲惫的面容,也被瞬间照亮。当年报纸,成为一份留存历史的草稿,在那些故纸里,也有着一些人沉重的呼吸声穿越迢迢时空而来,均匀地响起在怀旧者的耳畔。
故纸,从岁月的封面上缓缓褪下,却在看不见的封底,成为永远的怀念。故纸,是袅袅乡愁里漫天飞舞的一页。
旧 照
一群光着上身的男人,从江边小木船里卸货下来,他们肩挑背扛着笨重货物,一步一步往石阶上升的高高码头走去。这些营养不良瘦骨嶙峋的男人,骨头仿佛要从皮肤里“砰”的一声撑破出来。他们的目光,有着毛驴那样逆来顺受的温良,其中一个躬腰的男人努力抬起头来,额头上能看清汗珠,那人露出牙齿,堆出讨好的谦卑苦笑。这是一百多年前,我故乡城市的老照片中,一群码头上的力工画面。
在这些留存的百年老照片里,一个发髻高挽的老妇人,脚踩纺织机纺着线,低眉顺眼中露出安详笑容;两个穿着棉布衣裳的卖艺少年,站在大街上愁眉苦脸地敲着铜锣;大轰炸过后成为废墟的街上,还有一家川菜馆顽强地耸立在街头,依然有三三两两食客贪婪地望着卤锅里刚出来的热气腾腾肉食;一个戴着瓜皮帽的老头儿,靠在老城墙边打着盹儿,一只蝴蝶在他帽顶上停歇;一个在江边浣衣的少女,抬头浅笑,双眸清纯,让人想起给一个少女写信的那一个多雾的秋天……
我对这些旧时光里的黑白老照片,近乎痴迷,它们经过岁月苍凉之水的浸泡,愈发清晰地显影了。有时长久地凝望,冥想过深,就会沉沉地陷入到当年时光里去,突然感觉眼前时刻,反倒是一种幻觉了。
走近一个家,我想阅读一个有故事的家族,翻看那些老照片,是一条最捷径的路。有些老照片,老路灯一样昏黄了,卷边了,像一些尘埃落定的旧时光,爱恨情仇早已云烟一样散去。望着老照片里一些旧时家人的合影,他们大多呈现出严肃认真的表情,不像今天随时随地可以用手机照相的随意任性,有“此生就这一次”的郑重。在一个六口之家的家庭合影里,威严的老奶奶端坐在凳上,儿子儿媳表情凝重地站在两边,三个孩子蹲在前面,目光似乎正忧虑地望着照相机镜头。一个民国时期的老先生,身着马褂,胡须掩喉,神情肃穆,旁边,是他神情同样不苟言笑的老太太。这样一张照片,让你想起他们一生养儿育女的艰辛,在他们的生命中,甚至很少痛痛快快大笑过一次。
在一些老照片上看到的老家具,浸透了岁月的包浆,褪漆老木头上泛出油亮的光泽。这样的老家具,让我在夜晚的凝视中,听到了森林里的风,老木头们也在风中神秘地返回了它们的前世。
看台湾摄影家阮义忠的黑白摄影集,大多是台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间,绵延到地平线的老铁轨,风吹动着水边芦苇,田园里劳动的人,炊烟中回家的人……我就感觉,自己身上长出了一层毛茸茸的青苔。
在我草木一秋的生命里,又有谁,悄悄路过我的世界,不经意间为我留下一张老照片,成为这浩瀚世界里的一个凝固表情。
旧 宅
去年夏天爆发的一场洪水,我父母所住的老街被淹没,老街上的居民们被紧急撤离。
那天我正好在现场,看到往日在老街的邻居何老大,他抱着一块门板跌跌撞撞开跑。事后我问老何,为啥要抱着一块门板跑,老何说,那扇门啊,是从父母结婚的老宅里搬来的,而今父母离世,斑驳老木门成为心里的念想。
在我心中,也有一种老宅情结。
有一处老宅,我要独自一人去看它。老宅沦陷的光阴,让一个彩色照片里的人,转瞬成了黑白影像。
老宅里树影婆娑,一层一层青瓦,如老去鱼鳞。青瓦上,有鸟粪,也有孩儿掉了的乳牙,寄托着父母殷殷心意,说是抛到高处,可以让小孩平安长大。老宅里的树身,如老祖母的手,筋脉凸现,望一眼,就有贯穿你肺腑的东西。我在老宅里,听雨打落叶声,沙、沙、沙,让我一时恍惚,这雨声于百年前从天而落。在古典的雨声里,从天而落的旧时光,依次排列,袅袅娜娜,入你眉眼。
那年,老宅主人,一个大户人家的英俊少年,目光炯炯,他撑开一把桐油纸伞,同老宅在雨声里依依惜别,一头迈入了战火烽烟。少年那时正爱着一个叫梅的少女,告别老宅前一晚,梅来到老宅,梅身姿妖娆绰约,留着齐腰长辫子,款款行走,似一条青蛇的摆动。少年握着拳头,说的话像誓言,我要离开,离开。少年在老宅雕花门窗下,吻了梅的额头,梅晶莹的泪,落在了转身一刹那。两条柳眉之上,梅有高高的额头,宽,亮。少年一去再也没回过老宅。后来,少年成了战火纷飞中一个名声很响的人物。而今在老宅,还有当年那少年照片,眉宇间透出的英气,望着望着,老宅突然生动明亮起来。
尤其是在烛光摇曳的夜里,望着墙上那些老照片,感觉老宅里有风声呼呼呼窜动,是不是老宅里那些老家具、老油灯、老炉子……都在风声中醒来了。它们沉睡太久,远比人更耐得住寂寞。但与人不同的是,它们在不同的时间里醒来,还得看一个人与老宅积累的缘分够不够。
我在老宅里看到一张雕花老床,脱了漆,黑黝黝地发亮。浮现起当年,小巧阁楼里的闺秀,被八抬大轿抬着,一路咿咿呀呀,穿红戴绿送亲人,陪护那红盖头的新娘来到这大户人家。呵,好气派的院子,庭院深深里,一行人左拐右拐穿过院子,树上枝条在风中颤动,地上花草吐露芬芳,主人家有喜,草木也有情。在我看到的这张床上,主人过了蜜月里的欢喜,便开始了普通的日子,生儿育女,后代中,有不同凡响的人,也出聋子和哑巴。命运往往就这样,同一个地方出发,阴错阳差,有人进天堂,也有人下地狱,貌似免费的馈赠却暗中标好了价。后来,主人渐渐老去,新房也在簌簌而落的岁月风尘里成了老宅,老去的主人和老太太,在那张老床上,从一头相拥而眠,到两头睡去,脚抵着脚,但体温还在彼此传透。听说是老先生先离去,老太太的眼神,一直对老床那一头顾盼流连,孤单睡了十多年,才去和老先生相见了。这样一张床,让你想起夫妻一世,总有一个人要先离开,留下的那些咳嗽声,喘息声,争吵声,都是温暖的,伤感的。
有天,我在老宅同一个友人喝茶,沉默半晌,那人突然说了一句话,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把你当兄弟的。我紧闭嘴唇,又埋头,深深喝了一口茶,有一股暖流,趟过我四脉八方。一宅一人一世界。这样的老宅,也适合打开一册古籍,适合那些走进你心里的人,坐在一起,不说话,听落叶声,听时光机慢放的回声。
流光熙熙,凡尘滚滚,有这样一座旧宅安卧我心,是上苍馈我,我惟有报以感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