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泳恒
我对兰的喜爱是顿悟式的。
那是一个静谧的黄昏。天空澄澈，浮云闲散。那时我还是高中生，学习任务很繁重，我依然不紧不慢地踱在宽阔的甬道上，在周围急促的脚步声中，显得极不和谐。那时学校还没有建起围墙，教学楼西望，隐约有一派峡谷的气象。等我到时，夕阳正搭在浮云的肩头，流露出告别前的最后一个表情。群山分与两侧，似乎削凿千年只为让人见证这瞬息的别离。
我低下头沉思了片刻，又抬起头看了看天空：此时太阳已然落下，浮云也哭红了脸颊，空气少许紫气氤氲。几乎是一瞬间，屈原和香草美人的形象从我的脑海中跳出来，挤满我的大脑。而后又想起初一时于外公竹园寻到的那株兰，也是后来枯死在我家阳台，当垃圾丢弃的那株兰。忽然有些遗憾，又有很深的愧疚，它的逝去或多或少我都有些责任。然后心里便有了惜兰爱兰的念头。
以至于高中生涯中，我又重寻了一次兰。
高中结束后，心里甚是思念妈妈，于是买好食材，一早赶去乡下。中午到时，下了一场雨。雨不是很大，没有雷声，有的只是一阵阵的微风。在沐风细雨中，外公院子旁边的青草，摇摇摆摆，杂乱声中竟也有一丝美感。有那么一刻，我居然觉得它就是兰，失神地冒雨走近它。只一眼，便确定它不是兰。跑回堂屋，想到高一时因我的一篇《兰》而结识的朋友，她说要赠我兰。两年过去了，不知她还曾记得。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便给发了消息。她不曾忘却，并且表示，过几天回吉首时，给我带来。而我却有些慌了，连忙推辞，来日方长，先寄存在你那儿，有时间我亲自登门来取。其实是源于从前读过的一篇文章，兰的根粗而多，花有异香。我找到的兰根很细，且从来没绽放过，甚至连花苞都没有过。从前以为是阳台不着阳光导致的，后来知道兰喜阴，而且我早该想到，深山密林里的兰，很少能有阳光直射，不也盛开得很好吗？所以我怀疑自己是否寻到真的兰，害怕自己真心欢喜的事物居然并不是兰。所以我回绝得很斩截。
或许只是我的这一株兰比较瘦弱呢？与众不同呢？这次本来是来看母亲的，但是此时突然有想证实一下我的想法，或许别的这种“兰”根系很粗呢？于是雨停了以后，还没等积水干涸，我便进山了。
雨虽已停，但天仍是阴沉。进了密林了才发现，踏着一双凉拖就出来了。走在石板路上不觉得，一踩到泥，我的脚便从鞋子里滑出来。没有办法，只有赤脚走了。左手提着鞋，右手提着刀与锄，一边祈祷，一边择地而行。
果然轻松不少，但还是不敢大意。沿着记忆中的路，我谨慎地朝前探去。时隔近三年，我已经记不清原路了，只知道大致方位。转了半天，硬是没找到当年那个小悬崖。
转了好些岩崖，似乎都没发现兰的踪影。但是由于是密林的缘故，杂草倒是不少。有一些远远看去神似兰的，走近一端详，却令人失望。功夫不负有心人，总让我寻到一株，仔细地确认是从前那一品种的“兰”，便准备开挖了。
也许是太过惊喜的缘故，蹲在地上半天，居然没有发现自己已经快湿透了。原来又下雨了。很久没待在农村了，早忘了怎么预判天气，只知道天黑了要下雨，却不知道雨后什么样的天，才表示雨已落尽。此刻是倾盆大雨，仿佛刚刚中午只是打个预防针，好戏还在后头。只能等雨停了再挖了。好在这里恰在崖下，断崖恰好形成一间石屋，容身避雨足矣。
……
雨渐渐小了，雾气开始从每一片树叶，每一道岩缝中蒸腾而出；开始只如细缕，若隐若现，到后来便越发黏稠，酿成正宗的乳白色。而我只是冒昧前来，主人却沏了一壶回甘的下午茶；起初添水只有少许汁水溶解于杯中，随着沸水的浸透，茶水越浓，香气也愈发飘溢。而此时我仿佛又听见主人的笑语声：嘱我品鉴。我似乎真的看见沁香之气在山间流动，烟斜雾横的峡谷，整个洋溢在了清新之中。
缓缓深吸一口，还未消散，又见主人摆出文房四宝。此时，天地隐退成为一幅雄伟的画卷，浓雾即生宣，品类皆笔墨；由于雾的关系，万物都只是朦朦胧胧的，所有的杂草神似兰似地翩翩摇曳。稍稍走近些，都是墨绿色的兰，再也找不到刚刚那株；由于流动的雾霭，群兰们忽明忽暗，时而工笔，时而写意，灵动山谷。
文人墨客的笔触只能定格静态的凡间景象，天地的笔墨却不录凡物，自然不受时间的约束。醉心于描摹的同时，又不局限于近景，随即送出一道清风，勾勒出远山，秀岩；宣纸也流动了起来，生出厚薄不均的质感，但毫无粗劣突兀之感，将万物过度地极其光滑圆润；从远山到兰草再到远山，应韵而生，依次浮现，却又转瞬即逝，只使人浅尝辄止；荡漾着光影的涟漪，此起彼伏，行去远方，令人无限怀念。
峡谷用一场雨，一整个下午，沏好一壶茶，茶香氤氲山野，洗涤着午后的闷热与寂静，也洗涤着浮躁的烟尘；远山微微泛清，太阳也赶来一啜余香；万物似乎并不满足，都贪婪地吮吸着，不一会儿雾气便散尽。这幅巨卷便倾然而逝，世界本貌又毫无遗漏地显现，前一刻的神秘画风，一转为超现实主义；流宣载墨，远涉到虚无缥缈之处，再也无处寻觅……
我的心长久的痴在原地，许久不曾跳动。
是兰又如何？是杂草又如何？与兰同生在悬崖之巅的杂草，一样值得敬佩；而温室里的兰，亦不是我追求的，哪怕被商人估值天价。
此刻方知，万物皆可为兰。再没有验证的必要了。
其实我一直都拥有兰，此刻雨已然停歇。我很想念我的妈妈，我想用一整桌飘香的菜食，表达我对她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