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祖宝
清明节到了，该回到乡下给父母扫墓了。
父母魂归故里已经二三十年了，但他们的音容笑貌依然时时浮现在我的眼前，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
我的祖父英年早逝，三十六岁就不在了，是祖母一手将父亲拉扯大的。祖母共生育了三个孩子：两个女儿，父亲排行老二，为家中独子。
祖母虽然早年丧偶，但十分要强。为了家庭条件的改善，她早早地将母亲娶进家门，做起了旅店生意，将钱一点一点地积攒起来，在邻近的葫芦坪买了田地，置了房产，成了当地有名的地主，再省吃俭用盘父亲读书，父亲就这样一直读到高中毕业。因为水路交通比较方便，父亲的学业是在沅陵一中完成的，之后他便不再读书，开始了外出闯荡。不久，全国解放，因为有些文化，父亲成了古丈县第一批公办教师，担起了教育孩子的重任，先后在石门寨、三坪、凉水坡、吴家坪教书十多年，直到我出生的一九六三年才下放回家当了农民。
因为从小外出读书，下放回家的父亲不会农活，两三年的时间才学会了犁田、耙地、插秧、播种，仅此而已，这就够了，在集体化的时代得以生存下来。母亲比父亲要大上两岁，她体质好，又勤劳肯干，家里的事情是用不着父亲插手的，养猪、养鸡都是母亲的工作，还要种菜种地，什么煮饭炒菜之类的家务活儿父亲从不参与。
母亲心地善良，宽厚仁慈，常常参加义务劳动。大队要开会时，由于几个自然寨居住分散，她得一个寨一个寨地通知，天气凉时还要上山背柴，烧上开水让大家烤火喝水。但父亲却脾气古怪，很不好侍候，因为从小娇生惯养，一切事情由着他来。他只做生产队的农活，家务事是一点也不会动手的，一直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母亲却从无怨言，母亲做母亲的，父亲做父亲的，各自发挥，却不会产生强烈的冲突。我们虽然穿着破烂，但总是被母亲收拾得干干净净，别人有的，母亲也会千方百计让我们拥有，只要我们读书，她总是不停地鼓励，默默地坚持。学习上拿了奖品，她比自己获得还要高兴，她不会教你做什么，而不做什么，她总是任由我们自由成长，因此，我们的童年充满了欢乐。就是在最为艰难的时候我们也是一心向上，从来没想过退学，这是父母留给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这是父母给予我们的珍贵遗产，就是现在想起过去的种种，仍然觉得十分温暖。
父亲从来没有忘记他是一个读书人。每到逢年过节，父亲是不会上街买那些现成对联的，他就会拿出文化人的派头，让我们自作对联，把自己过年的心情充分地表达出来。他说这样才耐看、耐读，不流于一般，或许我对对联的兴趣就是那个时候激发出来的。父亲也会亲自操刀表达自己的情感，有一年他作了这样一副对联：上联是，我背时我守运于你无求；下联是：你升官你发财与我何干。这副对联写出了父亲这位老知识分子的清高、孤傲和坚守。
当然由于母亲的宽容，父亲有时也会暴露出他的弱点和不足。记得有一年春节，母亲早早就起床了，开始煮饭炒菜，按照惯例过节的荤素菜是不能有单数的。从六个做起，那叫六六大顺；八个呢，就叫要得发，不离八；十个呢，那叫十全十美；十二个呢就叫月月红。每年都是这几个数字以示吉利。我们汪家过的是早年，说是我们的祖先是在战场上为国捐躯的，听不得炮声，因此，我们要在别人都还没放鞭炮时，就要团年、喝酒、吃饭，当然开餐之前祭祀仪式是必不可少的。要先盛上一碗热饭，再挑一些鱼肉，用筷子插上，然后摆上白酒，烧香烧纸，方能开餐。那一年母亲将十个荤素菜都办完了，又叫我和哥哥赶快起床一家人好一块团年。这时姐姐已经出嫁，许是父亲还未睡饱心情有些不好的原因吧，上桌时发现欠了一个他最爱吃的油炸辣椒，顿时脸色阴沉，开始抱怨指责起来，母亲作了几句解释，父亲就猛地将饭碗摔在地上，饭菜洒了一地，场面弄得十分难堪。母亲是比较迷信的，过年时一切都得顺畅，哪曾想会出这样的事情，为浇灭父亲的怒火，她再次走进灶房，不一会工夫把那红亮亮的油辣椒给煎了出来。自然在这一年当中，母亲总是倍加小心，不让任何一个环节出现一丝纰漏，而父亲呢，生气之后竟将这一切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和母亲，一个有文化，一个是文盲，对子女的教育，他们却配合得十分默契，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姐姐最大，没条件读书，为了盘我和哥哥读书，母亲是当借就借，应讨就讨。为了孩子她会不顾一切地去努力，去争取，丝毫不会感到为难，感到羞耻，她坚信两个孩子因为读书会有前途，会有出息。父亲也会利用他的关系，他的人脉，为我们提供必要的支持。
在父母的坚持下，我和兄长先后读书参加了工作，以后父母就跟着我们一块儿生活了。那时我们均在河西教书，兄长在中学，我在小学，中间只隔一道山湾，叫白鹤湾。父母的意思是要我们每人负责一位老人，以减轻我们的负担，我们觉得父母年纪大了，不便分开而应该生活在一起，好相互有个照应。因此，我叫他们一块儿住在了我的家里。那时，我们的孩子尚小，母亲可以帮助带带孩子，她自己也很乐意。但是一场大病，父亲突然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年仅六十三岁。当时，我们还在一边教书一边进修，没有什么积蓄，生活还比较艰难。随后母亲也中风偏瘫，我们需要自己上班带孩子，母亲就这样被姐姐接回乡下老家去了。久居乡下的日子，姐姐也是悉心照料，嘘寒问暖，直到母亲七十四岁去世。其实两位老人都还远未到离开我们的年纪，伴着我们条件的改善，他们本可以有一个更好的晚年，但这只不过是我们一个美好的愿望罢了，如此一想：子欲养而亲不待就体会得格外深刻。常言道：父母在，人生即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心中未免生出一丝伤感和悲凉。
父母去世以后，我们将他们双双运回了乡下老家，埋在了故乡的土地上。两座坟茔均没有墓碑，只是栽了一些翠竹和绿树。它们背倚青山，面朝酉水，永远是儿女心中永远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