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比较阅读是一种好的阅读方法。即便将相差近900年的毛泽东《沁园春·雪》和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予以比较阅读,也会获得非同一般的艺术体验。
老实说,过去读《沁园春·雪》联想到《念奴娇·赤壁怀古》时总怀着“求同思维”,只觉两词风格豪放,气度卓绝,是豪放词里不可多得的杰作。近又读来,发现《沁园春·雪》与《念奴娇·赤壁怀古》同中有“异”,而且“异”得几乎有些“颠覆性”。如《念奴娇·赤壁怀古》开篇即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而《沁园春·雪》的结尾却陡转其意:“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结构上一开篇一结尾,内容上一“淘尽”一“还看”, 反对昭然,让人感慨。笔者姑且顺着“求异”的路径作些阐释吧。
先看词中景。苏词写景,观察点在“大江”边上,描写对象是赤壁,焦点集中;而毛词观察点则在陕北海拔千米、白雪覆盖的塬上,描写对象是整个“北国”,像一个偌大的扇面在读者面前展开,非散点透视不可,因而视界更加开阔,胸襟更需包容。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苏词的观景视角表面上是词人的自我视觉,实际上在词人视角前还套着一个“周郎视角”,就像军事观察员戴上的一个望远镜。为什么这样说呢?从“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句意可知,赤壁既然是周郎的赤壁,赤壁的景物毋庸置疑也应该具有“周郎性”,而词人又是那样的服膺周郎,写景时借一借周郎的视角望远镜岂不是很自然的吗?那么,周郎会以什么样的视角去观察赤壁的景物呢?笔者以为,周郎是为战争而来,自然是一种战争视角。读者大约都会有这样的感觉吧:《念奴娇·赤壁怀古》的景物固然给人以壮阔磅礴之感,同时又让人感到冷峭和奇崛。就说“乱”“穿”“惊”“拍”“卷”等被评论家赞不绝口的字词吧,根本就是在凸现着战争的画面感:“乱”易于迷惑敌人,带给敌人的将是“惊”恐万状;“穿”似有千钧之力,剜胸透肺;“卷”更具排山倒海之势,等待敌人的一定是全军覆没。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词描写的与其说是景物,不如说是环境,即赤壁之战所需要的战争环境。故而,苏词的风景呈现出单一的阳刚性特征,险象环生,杀机四伏,为下阙周郎的出场和即将描写的战争做足了氛围渲染与环境烘托。可见,严格地说,赤壁的景物在苏词里并不具有存在的独立性,它是附庸和陪衬,而真正的主角是“指挥若定”的周郎。
《沁园春·雪》几乎颠覆了这一写景观。第一,毛词的视角纯属词人自我视角,并且,词人视角还是“全知视角”。试想,“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谁人又能有那样无限的视域呢?开篇即高瞻远瞩,大气磅礴,突兀而起,无限豪迈。第二,由于视角的全知性,“北国风光”就呈现出多样的美学形态,而不像苏词那样只是单一的阳刚:一方面,“北国风光”雄伟、壮丽,阳刚、崇高;另一方面,阳刚里又有阴柔,崇高里又有优美。“须晴日”引出的尽管是想象中的景象,但它的确不同于“冰封”“雪飘”的审美趣味,何况“红装素裹”和“妖娆” 等词又是那样的“女性化”?自然应该划归阴柔的美学范畴。其实,词人即便描写“冰封”“雪飘”等阳刚形态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阳刚中的阴柔。“河”是“大河”,阳刚吧,却“顿失滔滔”,静态了;“山”“舞”着吧,可像“银蛇”,线条明晰,柔媚了;“原”“驰”着吧,可居然是“蜡像”,动感就十分有限。而最回味无穷的是“江山如此多娇”:“江山”何等气魄和宏大,词人竟用一“娇”字,化刚为柔了。这就是伟人毛泽东眼里的“北国风光”,刚柔并存,刚柔相济!如果联想到毛泽东的其他词作,我们会发现其词作的审美形态好像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总是多种形态自然和谐地统一着,给人以多样的丰富的审美愉悦。如《蝶恋花·答李淑一》《卜算子·咏梅》等。“我失骄杨君失柳”,写杨开慧居然下一“骄”字,化柔为刚;写梅花又着一“俏”字,化傲为柔。第三,《沁园春·雪》的风景具有存在的独立性,并不为谁而存在而铺垫而渲染。反而,“北国风光”还能“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似乎它比下阙即将出现的“无数英雄”还要独立。这就是苏词无法比拟的了。
再看词中人。两词下阙都写到了古代的英雄人物。《沁园春·雪》和《念奴娇·赤壁怀古》不仅数量上人物存在“多”对“一”的分别,关键是在对待英雄人物的态度上简直判若霄泥。苏词对英雄人物周瑜推崇备至,所以苏词里的周郎风流倜傥,儒雅潇洒,宛如天人。虽然苏词也隐含了词人对自己生存现状的憋屈和有所改变的希图,甚至表现出建功立业的雄心和渴望,有其豪放豪迈的一面。但毫不客气地说,词人面对英雄人物周瑜流露出的“多情应笑我”的自嘲感、“早生华发”的自卑感、“人生如梦”的幻灭感,“厚古而薄己”,实在让读者感慨不已。难怪有词评家对这首词到底属于豪放派还是婉约派存有激烈地争论!
毛词显然不同。毛词提到的“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都是古代封建帝王,文治武功自非常人所能及。但是,词人并无丝毫的自卑和不适。相反,从“惜”“略输”“稍逊”“只是”等词可见,词人认为他们都是不够完美的存在,对他们抱有无限惋惜。笔者还得说说“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的“折腰”。一般认为“折腰”一词衬托了多娇的“江山”,这自然是不错的。不过“折腰”还有“弯腰事人甚至遭受挫折”的意思。笔者认为这个意思也应该是值得注意的词中之义。的确,这些封建帝王也曾建立过绝世功勋甚至创造过太平盛世,可他们的盛世只维持于一时,并未得到长期保持和持续发展。大体而言,旧时代的中国终究苦难深重,备受屈辱。就是毛泽东写作《沁园春·雪》的上个世纪30年代,“江山”仍是积贫积弱、千疮百孔。若唤起“秦皇汉武”这些英雄人物于地下,他们情何以堪?岂不“折腰”“折罪”?难怪词人最后要发出“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的旷古呐喊和时代强音。词人这种对古代英雄的认知、现实的担当和面向未来的自信,实非苏东坡一类的封建士大夫所能想象的吧。
两首词为什么会存在如此的相异呢?我们不必细论什么时代的局限和个人的经历、志向、抱负的相异等等大的方面,单是捋一捋词作中表现出的词人与词中景、词中人之间的关系,也可能发现一些端倪。苏词词中景、词中人和词人有一个主、宾的关系,即词中景是词中人(周郎)的铺垫,词中人是“主”;词中人又是词人的仰视对象,词人便是“宾”。既为“宾”,再大气也大不过“主”去,因此,词人终究难免“渺小”和悲怆。而诚如上文所论,毛词词中景、词中人(秦皇汉武等)是独立的,没有从属性,词人就更是如此,他仿佛站在时空的至高和至远处,指点“江山”,品评“无数英雄”,雄壮踔厉,千古一人。
比较阅读既无意苛求苏东坡,又无损《念奴娇·赤壁怀古》的名篇价值,更无撼苏东坡的人格和文学史上的崇高地位。然而,大浪淘不尽风流人物,毛泽东在《沁园春·雪》里所表现出来的从历史来、向未来去的宏大眼光、自信和担当,必将激励无数后人做新时代的“风流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