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辉
巴贵是我们家的一头耕牛。
集体化后期,我们生产队里有两头最好的耕牛,一头叫“巴富”,一头叫“巴贵”。这两头牛一母所生,膘肥体壮,力气大脾性好,庄稼人谁见了不眼馋?土地下放那年,生产队里的财物很快地顺利分配到户了,而这两头牛却怎么也分不下。最后,大家决定通过抓阄的办法来分。寨里有四十户人家,生产队长便用四十张大小一样的白纸条写成字符,其中三十八张是画个空圈儿,还有一张写“巴富”,一张写“巴贵”,然后把写好的纸条捏成团,放在桌子上像搓麻将一样搓了又搓才让大家来抓。
生产队长宣布开始抓阄的时候,大家心里扑通扑通地,想抓又不敢抓,抓快了怕抓到空圈圈,自己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抓慢了又怕别人先抓到“巴富”和“巴贵”,自己也同样没有机会。四十个户主谁也不敢先动手,屋里气氛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就按大家所住位置从寨东到寨西一户一户来吧。”生产队长提议。
好吧。大家赌赌运气嘛。我家住在寨西头,自然是最后一个抓阄了。前面抓的人把纸团团捏在手里,就像赌场上的赌徒,抖着手慢慢地揭开底牌,开到一半时,大颗大颗的汗水从额头上滚落下来。然后,紧张地又把它捏成团。
“‘老豆’(爹的小名,苗语:傻的意思)最后一个抓,那你就最先开阄吧。”一伙人嚷着叫我爹先打开阄儿。
“苍天保佑……”爹闭着眼睛默默祈祷一遍后,紧张地打开刚抓的阄儿。
“巴贵……”爹抓到是“巴贵”,激动得差点掉下眼泪。还有一户人家抓到了“巴富”,另外的三十八户人家自然抓到的是空圈圈了。按说,抓阄就是一场赌博,愿赌就得服输,可抓完阄后有人反水了,附加一个苛刻的条件。
“分到巴富和巴贵要各补生产队二百块钱!”一位村民首先发难,其他三十七个人紧跟其后“如果不愿出这钱的,就让给别人。”
这样一来,我爹抓阄抓到的只是巴贵的购买权。没有办法,只能少数服从多数。那时,一个干部一个月的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爹哪里有那么多钱。他在心里盘算着,即使把才分到的粮食全部卖掉也不值两百块,而一旦把粮食都用来换这头牛的话,一家大小这大半年又吃什么呢?爹像坐过山车一样,刚刚还在为抓到好阄而高兴,马上又为两百块钱而陷入了忧愁。
“老豆,你愿不愿出二百块?不愿出就让别人来!”不知是哪位咄咄逼人地催促,其他人也就跟着起哄。
“我……”爹攥着抓到的阄僵住了。
“老豆外甥,你先把分到的猪和羊卖了,如果还不够的话,我借你。”天无绝人之路,一个热心的舅公愿意伸出援助之手。
爹卖掉猪和羊,又借了九十来块钱,总算凑足二百块钱交给生产队,把巴贵牵回了家。从此,巴贵成了我们一家最珍贵的财产。
以后的日子里,爹特别爱惜巴贵。春耕时节,上山前,爹要先把它喂得饱饱的,犁田耙地只吆喝而不鞭打。青草丰茂的春夏,他每天总要背回一捆嫩草让巴贵“加餐”;百草枯黄的秋冬季节,他每天定会给它煮上稻草伴包谷。
有一回,巴贵被寨里一头公牛从背后暗算,撞下高坎摔掉一只犄角壳,爹伤心得吃不香睡不好。为了防止巴贵因为受伤而退膘,爹卖掉一担大米,买回一篮鸡蛋给它滋补身体。
正是因为爹的小心呵护,巴贵一直膘而不瘦。
巴贵很温顺,农忙的时候把它放在田坎边吃草,它从不践踏庄稼。令人羡慕的是,巴贵耕田耘地能进能退,无论是在水田还是旱地,只要套上犋,驾驭的人一声吆喝,它就像木匠弹墨一样直直地往前走,直到走到尽头,说一声“转”,它会很配合地调头,沿着刚刚“弹好的线”往回走。倘若驾驭的人烟瘾发作,只要给它“叮嘱”一声:别乱动,老子要抽根烟,它便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一样,乖乖地站在田地中间,一动不动地等着,驾驭的人可以坐在田埂安安心心地抽完烟。
每年春耕,爹驾驭着巴贵三下五除二地就把我们家十多亩水田旱土耕完。寨子里上门请我爹和巴贵帮忙的人络绎不绝,爹谁也没有得罪,不分亲疏,按先来后到的原则逐家帮忙。被帮忙者不用支付劳务费,只需给爹管一日三餐,给巴贵喂点草料。客气的人家,还会上门请我跟着爹到他们家吃稍微丰盛一点的晚餐,给巴贵喂点包谷或秕谷。童年时期,我不知跟着爹和巴贵吃了多少人家的帮忙饭。填饱肚子的同时,我一直以拥有巴贵为豪。
然而,我们最终还是出卖了巴贵,出卖了我们最忠实、珍贵的朋友。
我即将上初中的那年,祖母咳嗽、头痛、发烧、胃胀……一病未愈又生一病。家里卖掉了不少粮食,送她到乡卫生院去治疗,半年来花了不少钱米,却没能将病治断根。后来,祖母心疼儿孙,说什么也不肯再去卫生院,回到家里自己扯些荨麻、苦艾、鸡骨等草药,凿细成汁,又喝又抹,满屋都是草药味,但仍不见好转,人消瘦得只剩下一把老骨头。人不病倒好,一病就容易胡思乱想。她每天只要一闭眼就做梦,梦里全是那些死去的亲人。她以为自己大限已到,叫爹无论如何要为自己准备一副棺木。
开学时间越来越近,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祖母的病未见好转,爹向亲朋好友借贷均吃了闭门羹。为了让我们读书和给祖母治病,爹不知想了多少个晚上,实在没办法了,便决定出卖巴贵。
禾库逢场那天天刚蒙蒙亮,爹用一个尼龙索套着牛鼻绳把巴贵牵出牛圈。它流泪了,他也流了泪。朝夕相处了十多年,它和我们一家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它不知为我们家做出了多大的贡献。不是到了万不得已,怎会出卖它呢?
爹走了三十多里的山路把巴贵赶到禾库场上,从城里来的牛客最高给价六百三十五元,可爹实在舍不得,晚上又把它牵了回来。直到开学的前两天,才以六百块钱的价格把它卖给本村的一个牛客。为了多看“巴贵”几天,他少卖三十多块钱。
爹把卖“巴贵”所得的钱一部分用来送祖母到县医院治病,一部分用来给我们支付学杂费。
多少年来,每逢春耕我就想起我们家的巴贵。读书时,常常因遇到挫折而气馁,当想起巴贵时,我又重拾信心再努力;工作时,常常遇到烦心的事而准备放弃理想,当想起巴贵时,我又重振雄心再出发。
不知不觉间,我已是四十岁的人了,不惑之年正是我的春耕之时,我得像巴贵那样摆好心态,埋起头来耕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