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介勇
诗意原本是轻盈、跳荡而调皮的精灵,不过,她一旦与“一山叠着一山”的湘西相遭遇,便因为喜欢而停歇了她不知疲倦的翅膀,从而使之具有在历史视野下观照的可能。于是,诗人汪祖雅《诗意湘西》(见8月6日《团结报》“兄弟河”) 的境界便以其深广的历史视野而粗犷、浑厚和磅礴了起来。
诗人汪祖雅是理性而历史的,深邃的诗意给人穿透般的骨感。他有意地保持着自我(主体)与湘西(客体)之间的距离:“我看了一眼/离我很远的湘西/一山叠着一山”质实得近乎散文化的诗句,几乎建构起了与韩愈“草色遥看近却无”、王安石“不畏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苏轼“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一脉相承的距离审美形态。“很远”的距离,让诗人汪祖雅拥有了更加自由的想象空间和历史思维。他对湘西“想念的曲子”里竟然飘洒“有唐朝的月光”、流溢“有唐诗的风韵”。诗人大概是要通过“唐朝的月光”等意象告诉他的读者湘西历史的古老悠远和所承载的文化重量吧。而他的“想念”似乎也早已在一千多年前的唐朝酿成,此时此刻,不过假借“曲子”载体从历史的唐朝深处破空而来。众所周知,唐朝诗人对月光的敏感好像超过了任何一个时代,李白的“床前明月光”,张九龄的“海上生明月”,杜甫的“月是故乡明”……无不酿造着割舍不断的故乡情结,至今仍让人时不时地摁下停车键甚至回车键去领悟和体验。诗人选取的意象独到而深刻,精致而典型。在诗人汪祖雅的潜意识里,由唐朝的月光而沉淀的历史纵深感和厚重感,已经完完全全地融注到了湘西的山山水水之间,蒸腾着历史的氤氲和气息。所以,诗人对山水湘西的歌吟雅丽而沉郁:“一千多年了/山与水的诗意没变”。
“诗意没变”是诗人汪祖雅对诗意湘西作出的历史性判断。“诗意没变”的湘西是幸福而美好的,它在“码头”上“叠放”的“唐诗的风韵”,让每一个游子的“生命的乡情”在历史长河中流动不息,而不至于失去其生命血脉、精神家园和历史皈依,无需重新来一次寻根问祖却很自然地从“想念的曲子”里聆听出历史的音符。诗人感受到了传承的精神力量和诗学价值。因而,他对家乡湘西也由于其厚重的历史底蕴而形成了无法切割的情感依赖。他情不自禁地怀念湘西,歌唱湘西,赞美湘西,从而吹皱湘西人和热爱湘西的人心底一池又一池的春水。
然而,“一千多年了”“没变”的湘西,大约也是有着历史之痛的。诗人汪祖雅对痛感似乎具有原生态的敏锐。他曾在《村庄恋歌(组诗)》(见2020年11月20日《团结报》“兄弟河”)中写道:“爷爷/在自己的心热处/被风/凉干了许多的痛/许多/结痂的言语/仿佛一种嫁接/长出我/根须不变的/新枝之痛”“爷爷”当然是一种历史符号,“心热”与“凉干”、“根须不变”与“新枝”纽结着的一组组矛盾演绎着难以消解的命运之痛。现在,这种“痛”又流转到了《诗意湘西》里,“木房子”“被野草覆盖”“一马平川不来”等就是痛感的意象再构。虽说“木房子”与现代都市楼盘建筑一样都是一种生活工具,但古老的与现代的毕竟不可同日而语。古董是珍贵的,然而谁又愿意回到制作古董的那个时代生活呢?“被野草覆盖”留给人的是荆棘丛生、人迹罕至的印象,心痛难耐。不要以为诗人笔下的“一走过”是那样的轻描淡写、豁达潇洒,其实谁都能想象得出“走过”的艰辛和漫长,孤独和落寞。而且,“一走过”的表达里还藏匿着“存在走不过的风险”的言外之意。假如真的“走不过”,“难忘的画卷”的审美主体将不复存在。而“一马平川不来”的表达固然奇崛而诡异,出人意表。只是,不要误以为它在客观地描写湘西的地形地貌,实际上它隐含着对封闭、崎岖湘西的惋惜和对开放、一马平川世界的歆羡。
诗人的内心情感应该是纠结的。湘西就真的没变吗?当然不是。《诗意湘西》的后半部分就是在有意识地从人情物事的角度歌唱变化了的湘西,与前半部分几乎静态的山水画面形成了鲜明的动态反差。变化了的湘西不再像唐朝时那样“柔软”和只有清冷的月光,而在波澜壮阔的“求变”过程中蝶变成了一块激情燃烧的“热土”。“热土”意象不言而喻,彰显着奉献与牺牲,悲壮与崇高,标出了“乡情”的色彩和温度,拓展并深化了“乡情”的内涵。我们不能忘记那段血与火的历史,更要大胆地拥抱艰苦卓绝斗争后的和平:“让我遇见了和炊烟一样的/温暖人间”诗人“遇见”的红色湘西既温馨动人又刻骨铭心!
所幸,理性而历史的视野并没有变化和消减诗人的深沉情感。诗人对湘西的情感似乎没有过丝毫的改变,并且也没有想到过改变。“山与水的诗意没变”“诗的千年不变”等诗句都在固执地定格诗人的情感态度和理性思考。诗人汪祖雅大约也如湘西的山水一般“一马平川不来”,个性倔强,执着而绝不变通地爱着他的湘西。在诗人的眼里,诗意湘西不仅有历史的血脉,更有生命的气根。因而,他的乡情也就具有生命的质感和脉动。基于这样的体认,诗人把他的乡情称作“生命的乡情”。直言之,他的乡情与生俱来,在“木房子的人间”与生命一同孕育、生长,刻着历史的印痕和沧桑。如果说硬要让诗人有所改变的话,那么他的必然回答是:要等到生命消逝的那一天。而最耐人寻味的是“生命的乡情”又“孕育了/诗的千年不变”。诗人汪祖雅用最优雅的姿态毫不费力地融通了生命、乡情和诗,并在三者之间划上了清晰得像血管一样的连接线。诚如上文所说,湘西这块土地并不只是“有唐朝的月光”和“唐诗的风韵”而浸润的“水秀山川”,它还是一块燃烧着激情的红色“热土”。这块红色的“热土”曾“红透诗人的胸怀”,曾“煮熟我人间的炊烟”。诗人把“热土”和“炊烟”两个意象对举,就是把血与火的战争岁月跟温暖而甜蜜的和平年代对举,为诗意湘西注进了鲜活的现代精神和奋进元素。“煮熟”一词似在隐约地揭示两个意象之间的因果逻辑,而“母爱”既是“煮熟”行为的施行者,又是“乡情”的生成密码和本质升华。诗人精心选取、提炼、整合的意象群,凝聚着历史的味道,营造出深沉而悲悯的艺术境界。如果明白了这一点,我们也就明白了诗人汪祖雅诗歌情感张力的源泉——“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块土地爱得深沉(艾青)。”
《诗意湘西》虽然是短章,却把山水湘西和红色湘西置于历史的视野,大气磅礴。诗人宛如一个目光如电的穿越者和抒情者站在现实的此岸,而将诗意湘西放在历史彼岸的酒缸里浸泡、化酵,然后奉献给读者醇厚的乡情乡愁、多样的心灵感受和雅正的审美情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