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 健

前段时间在网上看到有人拍卖《范石湖诗集》，一套清康熙年间刊本，乃天津徐世昌旧藏之物，终以两万余元成交。范石湖，即范成大，我书房里没有这位南宋诗人的专集，只是从网上下载过他的《四时田园杂兴》。范成大晚年归居苏州石湖，写下六十首《四时田园杂兴》，其中夏、秋、冬均十二首，而“春日”“晚春”又各占五分之一。钱钟书在《宋诗选注》中评论这些诗，“把一年四季的农村劳动和生活鲜明地刻画出一个比较完全的面貌”。

这个夏天酷热难耐，唯读诗可以静心，似有清风拂面之感，而最好是从田野里吹过的风。于是，盛夏时节，我泡一壶绿茶，将《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细细重读一遍。

其实，夏天也并非全然烦闷，关键在人的心境而已。“梅子金黄杏子肥，麦花雪白菜花稀。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夏昼长夜短，农事正忙，农人早出晚归，是以篱笆院前人稀少，蜻蜓蝴蝶们的热闹更显出小村的清静。追随着石湖居士的诗绪，你会发现夏天既是五彩缤纷，也有幽邃的去处，只要你虔心去到大自然中去寻找。“千顷芙蕖放棹嬉，花深迷路晚忘归。家人暗识船行处，时有惊忙小鸭飞。”

念范石湖的诗，更让人怀念范石湖这个人。他本出身寒门，考中进士后仕途顺利以至官位显达。他高居庙堂而体恤民情，尽心尽力造福百姓。他还曾出使金国，置生死于度外，慷慨陈词，气节如山，不辱使命。老来因病隐居故乡田园，功名早已视若烟云，乡村淳朴的民风，更让他心境一片平和。或有正午时分，烈日当空，路人汗出如浆，主人热忱让出门前柳荫下的大石头，请过客暂歇，再送上一瓢清凉的井水，微风徐来，那沁人心脾的甘甜，丝丝缕缕，点点滴滴，都是无言的关切。

夏日乡村不单有繁茂的草木，更有繁忙的农事，耘田戽水、采菱种瓜、绩麻织布……这些情景石湖居士信手拈来，皆入诗中。“昼出耘田夜绩麻，村庄儿女各当家。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农家含辛茹苦，然苦中有乐，乐在一家人的融洽和对丰年的向往。

然而，田园风光毕竟遮不住农人的辛劳和苛政的残酷。我曾以为，人生在世，憎恶取舍全在自己，不爱看的可不看，不想听的可不听，不愿写的可不写。可是，读了范石湖的诗篇却让我于心有愧，因为一个有责任感的诗人决不会对现实熟视无睹。“采菱辛苦废犁锄，血指流丹鬼质枯。无力买田聊种水，近来湖面亦收租。”这是震撼人心的肖像描写，也不怒形于色，只用这客观的摹画，已将官府的层层剥削揭露得入木三分。“饼炉饭甑无饥色，接到西风熟稻天”，“今年幸甚蚕桑熟，留得黄丝织夏衣”，这就是农家期待而满足的“小丰年”了，但若是荒年歉收，加之苛捐杂税，民不聊生，谁还能为田园生活唱起恬淡闲适的牧歌？

夏日又念范石湖，念《夏日田园杂兴十二绝》，仿佛触摸着九百年前辽阔苍凉的田野，触摸着石湖居士清新的诗风和正直的灵魂。掩卷沉思，我终于懂得了什么是繁华后的淡泊，什么是艰辛中的快乐，懂得了那十二幅田园长卷中深藏着的依恋、悲悯和忧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