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杰文
发完测试卷,学生们瞬间沉下心去答题。我拿出讲桌抽屉里的作业本,认真去改那一篇篇并不如我意的作文。
忘了改完几本,我不经意地一抬头望向走廊边的窗外。
这时,我看到了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男子的头上、身上,沾满了雪花,若一个雪人般静静地站着。
他的脸快贴到窗玻璃上,冻得通红。
是张有着淡淡沧桑的脸。清瘦,古铜黑,嘴唇上黑须若草,吊着细细的水滴,仿佛一颗颗晶亮的珍珠。
然而,他深陷的眼窝里,散发的目光却是明亮、喜悦而又慈爱的。这目光聚集在教室前排一名个子瘦小的男生身上,久久没有移开,似乎已生了根,长成两道有生命的光束。
我开门,小声地问他找谁。他指着小男生,轻轻说出小男生的名字,并告诉我,突然变天,他来给他送衣服。
我欲叫出小男生。他制止了我,说不影响他,让他好好考试。又自说,我儿子认真的模样儿真乖!我儿子就应该是这样的。
我怕他冷,叫他把衣服给我,等考完试,我再转交给他儿子,要他先回去。
他说,不,不,我再等等他。
那你去我屋烤火,考完我叫你,我说。
他还是拒绝,说他就站在这里,他不冷。
我回教室,关了门。
我再无心改作业,看着窗外雕塑般的他,及他身后飞舞的雪花,我想起了多年前,与这相似的一幕。
那时,我刚从远方一所师范学校毕业,分到镇上的学校任教。大寒那天,冰雪粉妆玉砌了整个世界,景色分外美丽,却滴水成冰。
我讲完新课,让学生做作业,自己看着教室后墙发呆。过会儿,我不经意地转头望向窗外,一个满身雪花的中年男人赫然进入我眼里——他静静地站着,一张红脸被窗玻璃的白光反衬得异常清晰,明显。
见我发现了他,他对我笑笑,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我急忙开门走向他。
“爸,下这么大的雪,你来找我有事?”我问。
“没事。”父亲说:“平时每个周末你都回家,可上周末你没回,你妈不放心,叫我来看看。现在见你在学校好好的,我就放心了。”说到这里,父亲伸手帮我整了整缩在脖子下的衣领。又说:“你看你,这么冷的天,都不知道多穿件衣服。唉,怎么还不让人放心啊!”
上周末我去城里买书,刚好碰到几个初中同学,大家相约在城里玩一天。因是快十年不见的老同学,我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应允。第二天下午便直接回学校。
没想到我这一无心的不回家,引起了父母的恐慌,他们一定是害怕我生了病,或担心我会不会遭遇什么不测,而在这么个天寒地冻的日子,冒着凛冽的风雪,步行三十多里山路来看我。我却在不回家的这两天时间里,只顾着疯玩,根本没想到他们在家冷不冷,或不见我回家而忧虑重重。
我们之间的爱丝毫不对等啊!我对他们的爱太轻,他们对我的爱太重,可他们从不计较。想到这里,我注视着年近花甲的父亲,注视着他历尽岁月的风霜雨雪,而留下太多沧桑的脸,心里惭愧得有哭的冲动。
我想抱抱他,终因从未有过如此亲昵的举动而感到别扭,最终放弃。
我叫父亲去屋里坐坐,一下课我立即回来给他做饭吃。父亲不肯,要我快回教室上课,说他再看看我课上得怎样,马上就得回家,把我一切都好的消息告诉母亲,不然母亲会担心得吃不下饭。
我深知父亲的固执,把几百块钱硬塞给他,返身进了教室。
我叫停正在做作业的学生们,要他们听我讲新的课文。
父亲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听着,不时边微笑边向我伸出大拇指。然而当我完全进入授课状态时,我忘记了窗外父亲的存在。当下课的铃声响起,我奔出教室,父亲已消失在万马奔腾似的雪花中。我刚刚给他的那点钱,被他留在了窗台上。
如今,窗外的这个父亲,和我多年前的父亲一样,他们是两尊爱的雕像,永远刻在我的心灵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