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海龙
记忆中的老油坊是在村寨边上,那是一栋与众不同的老房子。
说老油坊与众不同,是因为与村里其他房子相比,老油坊似乎显得特别高大,有种鹤立鸡群的感觉;油房的周围是用火砖砌成的,墙壁上漫漶着历史的痕迹和岁月的烙印;房子里面的空间也特别大,古旧的油榨、圆溜的水碾、硕大的油槌、大号的灶台、幽深的油桶等物什相宜地摆放着,静止在光阴的暗影里。油坊里,终年弥散着油香味儿;地面上是一层黑黝黝的油迹。老油坊的近旁有一条溪流,一年四季水流潺潺;溪流边有一棵硕大的苦梨树,就在老油坊旁边。
每年农历四、五月份,老油坊就飘出了浓浓的油香,那油香十里八村都能闻到,那是乡村一年榨油的季节又到了。这时节,溪水涨了起来、枝叶绿了起来、太阳热了起来,正是立夏时节。
榨油的前几天,必要把油坊清扫一遍,把榨油的工具细细检修一遍:细细修理油榨,细细检查挂油槌的麻绳,细细清理、检修水碾,细细清理灶台、细细检修各类榨油用具……这要花上两、三天的功夫。这样,老油坊终于改变了灰头土脸的形象,变得像一位服饰古朴、精神矍铄的乡间老者;连同老油坊旁边的那棵苦梨树,都变得格外的鲜绿、明媚了起来。
老油坊一天只能榨几户人的菜籽,不像现在的液压榨油机,就像是一只张着血盆大嘴的老虎,有多少都吃得下。因此,那时候榨油,村民都是排定了秩序了的,哪天轮到那几户人了,自个儿挑去就是;挑去的还有柴火。榨油,首先要将菜籽炒熟,因而,老油坊里有一口大型的炒锅和一口大型的蒸锅,那锅真是大,完全可以放入一只大肥猪在里面褪毛。熊熊的柴火烧了起来,一位拿着巨型锅铲的油坊师傅在不停地翻炒菜籽,锅里黝黑的菜籽像顽皮的孩子一样滚来跳去。不多一会儿,满油坊里就弥漫了菜籽的香味儿;而油坊的温度也在升腾,同样升温的还有这里劳作的场面。
紧接着,把炒好的菜籽放到水碾里碾压,清流冲击着转轮涌动着洁白的浪花,带动碾轮“吱嘎、吱嘎”地转动,那些散发着香味儿的菜籽,就这样一路温暖而幸福地开花,老油坊的香味儿又浓了几分。接下来,把碾碎的菜籽粉,放进灶台的蒸锅里蒸熟。于是,一边是沸腾的开水,是袅袅升腾的雾气;一边是油坊师傅忙着把蒸熟的菜籽粉,倒进一个用油箍做成的草窠里,然后赤脚在上面熟练地踩着,他的脚被烫得通红,浑身也是热汗淋漓,他似乎浑然不觉。小时的我很好奇,就用手去摸那菜籽粉,却被烫得立马收回了手。而这一切,都是在油坊光阴浮动的暗影里进行的,以至于我至今还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菜籽粉被踩实压紧之后,就制作成了菜饼,那包着金黄稻草的、圆圆的菜饼愈来愈多,也越堆越高。
完成了炒、碾、蒸的程序,接下来就到打油了。菜饼被一个一个装进油榨里,油榨多是用巨型硬木古树做成的,古树被分成两大块,中间被掏空,油榨就这样成型了。油槌有盆口那样粗,油坊上空的横梁上,悬挂油槌的麻绳有小孩手腕那么粗。榨油的时候,老油匠紧握住油槌,先是均匀地、柔和地撞击“油尖”,然后循序渐进地加大力度。于是,在光阴的暗影里,在蒸汽的弥漫里,在腾燃的火光里,一群赤膊上身、短裤赤足的榨油匠紧握硕大的油槌,进退有度地重复着同一动作,只见悬挂在空中的油槌往来如飞,金黄清亮的菜油就缓缓地流进了幽深的油桶里,油的清香就愈加浓烈了,整个村子都弥漫在浓郁的油香里,那是属于乡村四月特有的味道。
我至今还深深记得,老油坊暗影里那油亮的脊背、黝黑的肤色、壮硕的肌肉、高亢的号子、如雨的汗滴、火热的场景,——它们,至今在我的灵魂深处震撼着。我总感觉,这些物象把农人的粗狂、质朴、豪迈以及勤劳等最本质的特性,展现了出来,展现得淋漓尽致,展现得血脉贲张,不由得要把人们卷裹和融入进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座老油房变得像坐在夕阳深处的那位寂寞的老人了呢,那样的孤单而颓废、幽静而落寞。后来,我曾几次走进老油房,只有光阴静静地浮在暗影里,只有风寂寂地吹响着窗框,只有蛛网暗暗地挂在旮旮旯旯,只有尘埃悄悄地腐蚀着一切,连同人们的记忆。再后来,老油房终于倒塌了,如今只剩下一角腐蚀的墙角、几块残砖,以及零碎的瓦屑。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村道开始变宽变直了,村里新潮的房子变得像雨后春笋,村庄开始变美变靓了,村民的笑容开始变得灿烂而温暖了……老油坊的形象终于不再高大突兀、与众不同。我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村民辛劳汗水中盛开的花朵!
是的,正是因为有许多像老油匠一样的一代代农人,他们用那一双双粗糙而温暖的大手,改变了村庄,创造了或者正在创造我们新的生活、新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