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厚能
凤凰古城,是文学大师沈从文和艺术大师黄永玉的故乡,徜徉在这个有着深厚文化底蕴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的大街小巷,仿佛在参观一个跨越时空的书法展览,使人流连忘返,陶醉其中。
一
我与很多人一样,知道凤凰,了解凤凰,是从沈从文开始的。那么,我就从沈从文的故居说起。
在古城一条叫中营街的小巷里,有一座典型的湘西明清建筑特色的四合院,1902年12月28日,沈先生就在此诞生,15岁离开凤凰前,他就住在这里。1982年他携夫人又重回故里,在这里作短暂停留。这房子是他曾任清朝贵州提督的祖父沈宏富,于同治五年(1866年)购买旧民宅拆除后兴建的。
在故居的大门上,现悬挂着一块“沈从文旧居”的匾额,黄底黑字,陈旧斑驳。落款为“田鹤丹 戊辰年冬月”。看来这字写于1988年,也就是沈先生逝世的那一年。字写得苍老古朴,坚硬劲健,刀削斧砍,颇具碑味。每次我到这里时总是驻足品读良久。
书者田鹤丹是何许人也?以前我未曾听说过这个名字。有一次,我专门向凤凰籍画家田大年先生打听,一问正着,他说:“他是我爷爷。”听他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了吉首大学教授杨瑞仁所写的《读解土家族书香世家传人田大年》,文章中对“田鹤丹”有过这么一段有趣的描述:“大年爷爷田鹤丹,清俊不凡,颖慧好学,一生跟随其父田星六(南社著名诗人)左右,耳濡目染,青出于蓝。书法绘画、诗词歌赋堪称圣手。如今凤凰沈从文故居匾额即其手书。”
进入大门,可望见故居的正堂门额上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沈从文故居”。落款为刘祖春所书,但未落书写日期。刘祖春乃凤凰的又一大名人,曾官至中宣部常务副部长。比沈从文小一轮的他也出生在凤凰古城,六岁读私塾,因字写得好,从小就当录事挣钱养家。1934年,22岁的刘祖春,在沈从文的资助下来到北京大学当旁听生,翌年考入北京大学。沈从文看出这年轻人的文学天赋,指引他踏上了文学之路,把他造就成为颇具特色的乡土作家。此匾由凤凰本土人,并与沈从文有着深厚师生情谊的刘祖春先生来书写,的确有着不一般的意义。字为章草,俊秀典雅,刘先生虽非专业书法家,但字里行间均透露出深厚的功力。
在中堂的沈从文的肖像和雕塑旁,是沈从文姨妹张充和手书的条幅,右为草书,左为行书,清灵隽秀,温文尔雅,透露出浓浓的书卷之气。
张先生书法、诗词、昆曲皆妙,被誉为“民国最后一个才女”。1913年出生于名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起,活跃于文坛,发表诗歌、散文、小说。抗战爆发后,在重庆从事古典音乐和昆曲曲谱研究,师从书法家沈尹默。1948年嫁给汉学家傅汉思,后赴美定居。曾在耶鲁大学美术学院讲授中国书法。2004年9月,时年91岁高龄的张先生先后在北京和苏州举办了《张充和书画展》,在国内文化界、书画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堂屋两侧的板壁上各挂有两幅沈从文书法条幅,均为清秀的章草。其中一幅书写唐朝王湾《次北固山下》,落款为八十岁书,为1982年沈先生最后一次回故里时所写。从这幅作品里,可以看出沈先生的浓浓乡愁。在故居还可以看到许多现代名人参观后留下的墨宝,如科学家钱伟长的题词为:“人生朝霞,文学千秋”,社会学家费孝通的题诗为:“旧雨写边城,风行几十春;湘西今比昔,可以慰故人”。
沈先生永远安息的地方在听涛山下。1992年,他的骨灰在其家人护送下从北京回到了故乡,一部分安葬于听涛山下,一部分洒向沱江清溪之中。这样,他可以永远倾听他熟悉的沱江流水,可以永远不再离开他魂系梦牵的凤凰。12年后的2007年,他的一生至爱张兆和女士又随他而来,沈家后人将她的骨灰从北京移葬听涛山。从此,这位同意“乡下人喝杯甜酒”的张兆和,这位曾与沈先生谱写过一生爱情传奇的张兆和,终于与夫君听涛“共眠”,永远与凤凰山水、乡情相伴了。
沈先生的墓碑是一数吨重的天然五彩石,有着先生一样的朴实。墓碑正面铭刻着沈先生本人的手迹: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可认识“人”。
这是张兆和从沈先生遗作《抽象的抒情》中摘取的句子。镌刻者为沈先生的侄女婿、中央美术学院著名雕塑家刘焕章教授。依然是我所熟悉的章草,依然是那么清灵隽永,不知有多少崇拜者,在此为他的书法和文采所折服。
在墓碑的背面则刻着沈先生的姨妹张充和先生撰写并手书的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
我曾读过数遍而不能理解其意。后来听人说,如果把每句话最后的一个字连起来读,就知道其中的意思了:“从文让人”。 沈先生一生的高风亮节尽寓其中。张充和,这个“民国最后一个才女”真是不同凡响,她的书法和学识总是让人叫绝。
在去墓地小路旁的两棵小树下竖立着一块约1.6米高的长石碑,上刻两行龙飞凤舞的大字: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从落款看为黄永玉手书。从石碑可以看出,黄永玉先生对表叔的无限崇敬和怀念之情。黄永玉先生用近乎狂草的笔意,大开大合的结体,一泻千里的气势,在那有限的空间里信马由缰,纵横驰骋。驻足于它的面前,给人以强烈的艺术震撼。
从墓地回来的路上,新近立了一座高约两米、宽约一米的黑底绿字石碑,书法出自湘西著名书法家黄叶之手,词为沈从文研究专家凌宇教授所作,词的内容讲的是沈从文与张兆和的传奇爱情,事绝、词绝、字绝,因此有人称之为“三绝碑”。
听涛山本是一块风水宝地,曾任清朝钦差大臣、贵州提督的凤凰籍人田兴恕的母亲杜氏,就埋葬这里,故这又称“杜母园”。清末民初的一些文人墨客在其山麓留下了不少书法石刻,如清末龙潭渔隐道人题写有隶书“云窟”。民国四年,养性主人在此题写了颜体楷书大字“听涛”,还有不知何人所书的行书“拥翠”“柏庐”等,但最引人注目的是镌刻在山崖石壁上的中华民国大总统黎元洪所题写的“兴废周知”四个楷书大字。这四个字,下笔有法,行止有度,厚重有神,沉稳精到,融颜柳之长,有堂正之气,王者之风。
身处数千里之外的黎元洪到底与地处偏荒的凤凰有何渊源呢?刻在沈从文先生墓地附近,是否与沈先生有某种联系呢?为弄清这些问题,我查阅了不少资料,终于理清了脉络。据记载,1910年至1911年,凤凰爱国人士唐力臣、田应全等谋划,集结了凤凰、乾州、花垣、松桃四县苗、汉、土家人民举行武装起义,攻打凤凰厅城,迫使驻凤凰的辰沅永靖兵备道道尹朱益浚引退,建立了国民革命新政权——湘西军政府,并在凤凰城里的天王庙举行庆祝活动。黎元洪获悉后,欣然命笔,特书了“兴废周知”四个大字相赠,后来有人将这四字刻于听涛山麓。
二
凤凰因为有了黄永玉,古城里也就有了更多的书法作品。2000年春天的一天,我与友人到夺翠楼上拜访黄老先生,那天他正创作一幅小楷条幅。据他介绍得知,不久前他用两幅画换得一幅宋代理学大师朱熹的一幅书法真迹——《太极图说》,这次回来就是要将这幅书法刻成碑,立在万名塔旁,供人们欣赏。刚才写成的那幅小楷字就是为立此碑刻所写的后记。现在,人们在沙湾附近万名塔旁的万寿宫外墙壁上,可以欣赏到书法《太极图说》的真迹石刻和黄永玉的后记。
朱熹是南宋时期最著名的理学家。他天姿敏慧,随父学习书法,从小受到书法艺术的熏陶。他初学汉魏崇尚晋唐,主张复古而不泥古,独出己意,萧散简远,古澹和平,非流俗所敢望,大有晋人风致,由于博采众长,成为一个学者型的书家。他一生曾留下了相当可观的书法作品,遗憾的是大部分都失传了,由此可见这幅书法的珍贵。
每当我驻足《太极图说》碑刻前,总是被其磅礴凝重、古拙遒劲的书法所感动,如果再品其内容,更能感受到易学的博大精深。
生活在宋代的朱熹,在历史上是与凤凰没有直接联系的,但现在因为黄永玉先生的媒介,却又与凤凰结下了千古文化之缘,使凤凰的文化沉淀又厚了一层,这真是凤凰的幸事。
在黄永玉先生的夺翠楼里,有两副书法匾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一是悬挂于正堂画室,刻有“梅玉馆”的黑底绿字木匾。这三个造形古拙的隶书字为大画家黄苗子所书,“梅玉馆”是黄永玉先生的一个斋号名,取之于先生本人和夫人张梅溪名中的各一字。我曾看见他的一些画作就是落的梅玉馆主人。二是挂于会客厅,刻有“如坐画图”黑底黄字状如芭蕉叶的木匾。“如坐画图”四字也为隶书,古朴淡雅,形神兼备。那天,我看见这副木刻时,凝视良久,感觉这四个字所达的意境与夺翠楼的环境是那么协调。此匾是黄永玉先生的一个弟子在湘西桑植县乡下偶然购得的。1995年夺翠楼竣工时,该弟子将匾赠送给了他,老人如获至宝。于是悬挂于家中。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