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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年12月17日

人 间 事

○李 晓

当人间万物奔涌于胸,对这世间的慈悲心肠,又会让一个人的世界变得辽阔。但无论怎么辽阔,如果没有了记忆,一切都将成为灰烬。让记忆灰烬重燃放出光芒的,是文字的书写。

原来他们,住在我的心房。

护 工 沈 姐

“戴口罩,戴口罩!”在医院走廊,一个女人朝一个探望病人的男人大声喊道。

这男人从医院大门进来,可能感觉空气中有点憋闷,就把口罩摘下来挂在下巴上,没想刚摘下来,就有人催喊他了。男人戴上口罩,歉意地一笑。

催喊的人,是这家医院的护工,她正义务带着一些病人家属在医院去办理各种手续。

我叫她沈姐。在这个百万人口的大城里,沈姐是躺在我心里最柔软角落里的一个人。

今年59岁的沈姐是医院护工,就是照料病人的职业。5年前,我妈患了胃病住院,我上班,需要找一个护工护理。护士小宋,语气温柔,长着一双梅花鹿一般的清澈善良眼睛,她帮我推荐了沈姐。

沈姐把我妈照料得不错,我妈亲热地喊她“女儿”,我就认她做姐。沈姐起初有些诚惶诚恐,双手搓着,身子倾斜,接连说:“这,这,这怎么要得,我是农村人,干的就是护工的事儿,怎么够得上做你们家的亲戚。”

我对沈姐说:“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就喜欢农村人。”沈姐双手紧握我的手喊出声:“兄弟!”我看见沈姐双眼含泪。

沈姐长得瘦骨嶙峋,见她疾疾行走,全身骨头勉强撑起的宽大护工衣服,总感觉里面鼓满了风。

第一眼见到沈姐,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乌黑的眼圈堆积着厚厚眼袋,这是因为在医院长期睡眠不好造成的。那时,沈姐在医院已干了8年护工,她在医院的睡眠犹如一只鸡,眼睛半睁半闭,病人的一次呻吟,一个翻身,一声咳嗽,都让沈姐保持高度紧张戒备状态。

沈姐的半边头发,早白了,她的头发粗硬,在病房惨白灯光照耀下,甚是晃眼。沈姐50岁那年,她在一家机械厂烧锅炉的儿子与厂里一个女工建立了恋爱关系,儿子第一次请女方父母在一家馆子里吃饭,沈姐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一些,去理发店花20元钱把头发染得煤一样乌黑,看起来至少年轻了5岁。那次沈姐的丈夫把自己喝醉了,回家吐了满地。

沈姐告诉我,她丈夫实在是高兴啊,一直担心老实巴交的儿子娶不上媳妇。儿子在厂里烧锅炉,一到夏天,淌出一把一把的汗水,仿佛把人都蒸干了蒸焉了,人显得特别虚脱。

一天后,沈姐的面部起了红疹,医生诊断后说,是染发剂引起的。沈姐从此以后就再没去染发了。沈姐是一个相当节俭的人,出去吃一碗素面也要犹犹豫豫,为啥一次染发给80元也不心疼,后来我才明白了,她是担心自己看起来衰老的样子,怕病人家属嫌弃自己老态失去了这份护工的职业。

沈姐在医院当护工这些年,一直受到大多数病人和家属的肯定夸赞。沈姐细心周到,她照料一个生活完全不能自理的老年病人,老人排便困难,她就用手去抠。她给病人喂饭喂药,擦洗身子,搀扶病人去医院楼下呼吸新鲜空气,焦躁的病人冲她发火,沈姐依然笑着安慰病人。有一次,一个患抑郁症的病人突然朝她泼了一痰盂尿水,沈姐不声不响走出门,那一次,她抱住医院的墙壁,憋住声,哭了。

去年秋天,沈姐和她丈夫抱了乡下的几个大南瓜、提了一尼龙口袋刚收割的新米来到我家。沈姐的丈夫以前在建筑工地当砖工,5年前回到老家种粮食,喂鸡养羊,他看起来满脸谦卑,与人相望时总是眼帘下垂,双脚不住抖动。那天沈姐跟我闲聊,说这些年在医院为护理的13个病人送了终。一个一个病人在生命最后的样子,她都记得清楚,有时还梦见过他们。一个肝癌病人离世前,颤抖着抓住她的手,要把3张存折交给她,一个肺癌患者离世前,要把家属端来的虫草鸡汤让她喝下。沈姐说,她最好的朋友是在同一家医院护理一个植物人的黄姐,黄姐去年自己也患癌离世了。沈姐请假,料理了黄姐的丧事,她的手机里留了一张黄姐的照片,黄姐一直笑盈盈地望着她,恍若一直还在世上,像平时说自己回乡下老家去老房子打扫一下灰尘了。

沈姐在医院是个典型的热心肠,刚入院的病人家属,她帮着他们带上病人到各个检查室做检查,这家大医院在沈姐的眼里是一张摊开在掌心里的活地图。CT检查、骨髓穿刺、核磁共振、抗体检测、甲胎蛋白、微量白蛋白……医院里的各类检查与医疗术语,从沈姐的嘴里说出,俨如乡下的南瓜、冬瓜、西红柿、茄子、大白菜一样熟悉。

我从沈姐疲惫的面容里,还是读到了长期生活在那个场所里的一些疲惫和无奈。沈姐,在迎送生命的去去来来之中,你的心,是不是撑大成了一艘船,飘荡在人世命运的河流中央?

沈姐,你要好好的。我是你在城里的兄弟,真心的。

柳 先 生

城里的柳先生是我的忘年交。

和柳先生做上朋友确实不容易。身高一米六的柳先生瘦,皮包骨地瘦,皮囊里裹着的,是一颗清寂而狷狂的老灵魂。柳先生大多时候身着旧式对襟布衣,穿布鞋,远远望去,如一具晃动的木乃伊。

城里的不少人都知道,柳先生性格古怪难以接触,更莫说要深入他内心了。柳先生的心,深如古井,一只吊水的木桶掉下去,老不见水面。柳先生上世纪五十年代毕业于南方一所著名大学,身世坎坷,在城里一家事业编制的单位退休,一直没混出个级别来。柳先生淡泊名利,如仙鹤独飞,是城里隐居的陶渊明。72岁那年,柳先生和发妻离了婚,本来就处于长期分居状态,没必要硬要去办上一个离婚手续,人到中年的儿女们也习惯了,一辈子无法靠近父亲的灵魂,但亲人身体里的血,还在血管里奔流。柳先生离婚那天,在电话簿上挑来挑去,决定邀我作陪。办理离婚证件那天,工作人员想行个善,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努力做了双方的思想工作,柳先生依然不屈,还是办了离婚手续。柳先生对发妻抱拳作揖,今后日子,你多保重。70多岁的老太太,转身滚出了浑浊老泪。

作为柳先生的朋友,我一直没问过他的这些私事,这属于他的灵魂世界,朋友之间的交往,得有一个边界,亲近多了,反目成仇的事,我也见得多了。离婚以后,柳先生一个人住在城里老巷子的老房子里,一个人青灯黄卷,衣食简朴,却不邋遢,房子里收拾得干净清爽,从没异味。

柳先生平时在家读书写作,他一直用笔在稿签上写,是多年以前留存的蓝色稿签,已有些发黄,一个字一个字地书写在稿子上,笔尖沙沙沙响,有他穿着布鞋走在落叶上的感觉。但柳先生投稿报刊,确实见脾气,他在投稿信上附言,如发表,变动一个字,也需要跟他商榷后同意。柳先生的文字,素简晴朗中见风骨,但有一些字句,也需要稍稍变通一下。有次,城里报纸副刊编辑用了他一篇散文,改动了4个字,2个标点符号,柳先生在报纸上看见后,大怒,瘦瘦胸膛气得一鼓一凸如疾速吞食的青蛙肚皮,他气冲冲赶到报社,对那位编辑大发其火,指着他呵斥,你懂什么,你还需要好好修炼文字功夫!从此以后 ,报刊编辑都被吓怕了,不再敢轻易用柳先生的稿件,尤其是报刊用上了邮件投稿后,柳先生这邮寄的稿件,编辑也懒得再把柳先生的手稿再在电脑上打一遍,取稿邮箱里,一天就投稿上千篇稿子呐,也不缺你柳先生的稿子,不指望发了你的文章就为一张报纸一本杂志争光添彩了。

柳先生的文章遇上发表难以后,心里就更寂寞了。一个生活在内心世界的人,深入古井的心,其实也是需要一点涟漪的,打破这梦幻恍惚的老僧入定状态。于是,每当我去柳先生的府上拜访,柳先生就觉得屋子里有了生气,他推门开窗,泡茶搬椅,把桌上还没来得及洗的碗筷收拾干净,尔后他坐在那把“残疾断腿”的老木椅上,跟我诵读他的文章。

说句实话,按照我对柳先生文字的理解,古风漫漫的叙述,静水深流中见沉积处的老河床。但柳先生对现世的一些理解感悟,荒芜之中难以引起我的共鸣,他偏激,又怀旧,觉得生活在古代最好,唐朝宋朝是他要梦回落地的时代。柳先生还慨叹世风日下,在长河落日中感叹老巷子老城墙旧礼仪的消逝。读了柳先生的不少文字,我觉得他的心里有阴影,他凝练带霜意的文字,如一个人身体里的“脉冲”一样发射于我,甚至让我走在夕阳西沉的老巷子里,如斑驳老墙上的青苔一样瑟瑟发冷。

3年前的一个冬夜,那天城市里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这是好多年没有的景象了。柳先生显得很兴奋,他在电话里跟我朗诵起了白居易的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接收到了他发出的“脉冲”,孤傲的柳先生向我发出殷殷呼唤,雪夜里,去他府上坐一坐。

我披着一身雪花带着诗意到了柳先生的屋子里,他生了火炉,是老家人送来的山里木炭,烟雾中有些呛鼻,炉子里咕嘟咕嘟炖着猪蹄膀。和柳先生喝了入口即化的肉汤,还喝了他泡的药酒,柳先生又开始给我用缓缓语调朗读他的近作。平时我大多是一个谦卑的附和叫好的人,但那次,我忍不住了,我直冲柳先生喊叫出声:“你的文章落伍了,老套了,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柳先生奇怪地瞪住我,感觉他面前坐的不是从前的我了。半晌过后,柳先生朝我挥了挥手说,你走吧。我开门,回头一望,柳先生垂下了忧伤的头颅,头顶上,是几根岁月霜打后的白发。想起我跟柳先生最初交往的那年腊月,在城里一家老书店遇见他,他跟我说,本城,你的文章,我还是可以读一读的。一股遇见知音的热流直冲脑门,我眼眶里发热了。

走出屋,雪还在飘,城市灯火扑入胸口,似乎少了一盏的摇曳。

那次以后,我同柳先生的交往稀疏了,渐渐至无。有次在老书店见到他,别扭之中彼此客气地打了声招呼,心跳得慌。

2年前的秋天,柳先生离开了人世,患的是肺癌。据说丧礼上很冷清,我没去,怕看见他遗像上冷冷打量尘世的目光。

柳先生,你真的是一只绝尘而去的老仙鹤吗?遗憾的是,我为什么不能对你再慈悲一点,再懂得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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