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绍辉
半坡寨太小了。三十来户人家聚拢在半山腰的小窝窝里,炒半碗豆豉,全寨人马上能闻到浓浓的香气;两口子要是吵了嘴,不消一刻钟就成了一条新闻,迅速传开了。
这不,虎头准备结婚了的事也变成了一寨人的事。打工的,陆陆续续请假从江浙沿海回来了;留在寨子里的,放下手中的农活,从田间地头回来了。杀猪宰羊,张灯结彩,敲锣打鼓,唱唱跳跳。沉寂一年的半坡寨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但三天两夜后宴散人去,热闹的气氛像水泡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想留却怎么也留不住。小寨又恢复了寂静,令人怅然若失。
仔细想来,能让半坡寨的热闹维持最长久、最深远的,还是一台黑白电视机。
不记得哪年的春节前夕,志平表叔从花垣县城弄回了一台韶峰牌黑白电视机。还没有装室外天线,男女老少已围拢过来,要看看这个没有一抱的方形铁坨坨能整出什么动静来。
电视三下五除二地就装好了,大爷大伯们不摆龙门阵了,阿婆阿婶们也不扯家长里短了……大家都集聚到志平表叔家。从此,他们家就成了半坡寨的文化中心。过去用于待客的偏堂仿佛变窄了,志平表叔干脆把电视机搬到堂屋的木柜上。空间够大了,可只有正中间前几排的位置既可以看得清楚又能听得明白。
于是,在这个小木屋里就上演了抢位置的大戏。
夜幕降临,营务庄稼的人们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儿,娃儿们扬着竹条催着牛羊,从山上赶回寨子里。有的急急忙忙边煮饭边炒个小菜,狼吞虎咽地刨几筷子;有的干脆空着肚子,家也不回,把锄头犁耙放在路边;都一呼儿直接赶到志平表叔家里。但往往还是迟了一步,小木屋里早已挤满了人,好位置已被占完了,只能站在后排踮着脚尖远远地看着。
抢到好座位的也不要高兴太早,因为站着的人对你的位置早已虎视眈眈,“觊觎”已久,只要你起身离开座位就会被抢去。长明占到前排中间的一个好位置,因为要去解小手,起身如厕前,他解下外套放在椅上,想以此留住座位。当他从茅厕回来时,不光位置被求旺占去,还连衣服都找不着。他对求旺嘀咕了几句。一旁的人调侃说,一件衣服你就想占位置呀?除非你把屁股留在那儿。所以,抢到位置的人常常一坐就是一个晚上,弄出了不少笑话。有一回,一位大爷肚子不舒服,还一忍再忍,最后实在憋不住,现场直播拉在裤裆里,熏得满屋都是臭气,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蛮着干庄稼活的忠叔自知占不到座位,就锯一块厚木板钉成简易小凳;为了节省煮晚饭的时间,大伯大娘从早晨就煮了一天的饭菜;生文表叔两口子不顾烈日炎炎,把下午的活提前到中午来干,太阳还没有完全下山就一前一后地回了家。这一切都是为了看电视。
今天干不完的农活明天再干,错过的电视剧可不能倒回来看了。到了晚上,谁要是因为种种原因没能到志平表叔家打个转,心里准会空落落得像丢了一把小镰刀一样。
电视剧一个晚上只播放两集,从八点零五分开始,两集之间要插播一段长广告,一集之内还要插放两段短广告,结果九点半才播放完。时间够晚的了,可大家依然恋恋不舍,直到电视屏幕上出现“再见”和满屏的雪花点,才鱼贯似地从木屋里走出。手电筒和罐头瓶改装成的煤油灯像萤火虫一样一闪一闪的,从寨子中央向四面八方散开,把黢黑的夜幕衬亮了。
回家路上,大家津津有味地谈论当晚的剧情,猜想下一晚的续集,说着说着就到分别的路口了;回到家里,一家人还要讨论,讲着讲着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又接着聊剧情。小孩子上学、放学,课间午休要聊;上山干活的,两三个人凑在一块也要聊。聊着聊着,太阳就偏西了。又到了抢位置的时候。
我们不光聊剧情,还要“重播”剧情。看了《杨家将》,大伙儿不约而同地拿着柴刀去砍些木棒,削成刀剑或红缨枪,在晒谷场、院子里或后山上,你装杨六郎,他演杨宗保,她饰穆桂英,一起演绎“大破天门阵”;周六晚上看了《烈火金刚》,星期天我们就把田地、水沟当成“阵地”或“战壕”,上演一场抗日战争,杀声震天,热闹非凡。
男女青年多半喜欢看情感剧。《白娘子传奇》《梅花三弄》是善男信女们的最爱,看到情深处,感动得涕泪俱下。不光女人哭,男人也哭。上过初中的拾金表叔买来一本笔记本,把主题曲、插曲全抄下来,供大家传唱。连续剧还没有剧终,《千年等一回》等歌曲就已经家喻户晓、人人会唱了。
堂嫂有了妊娠反应,知道自己有喜后,陷入了幸福的烦恼。
“当家的,咱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呢?”
“就叫皓祯吧!你觉得怎么样?”
“不行,我觉得叫吟霜好听些?”
“还是皓祯好,帅气。”
“吟霜更好,叫起来都觉得漂亮。”
孩子还没出生,尚且不知道是男是女,小两口就为给孩子取名的事争论不下。他们讨论的名字其实就是《梅花烙》里的男一号和女一号。如果他们知道“皓祯”和“吟霜”分别是马景涛和陈德容饰演,说不定他们还会给孩子取名为“景涛”或“德容”。谁不希望自己的儿子长得帅女儿长得美呢?
……
“孩子他妈呀,秋收后咱俩去矿山找点事做,挣了钱,过年的时候咱也买一部(电视)。”若干年后的一天,巴二叔对二婶说。
“不光买电视机,咱还要打个漂亮的电视柜。”二婶应和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好像有一部电视机摆在眼前等着她搬回家似的。
想着这些美气的事,老两口干起活来像铁牛一样不知苦和累,相同的活儿别人才做到一半,他们家就干完了。秋收时,有一个晚上看完两集电视,他俩觉也没睡,就借着月光割了一宿稻谷。天还没亮便把打谷机踩得震天响。这样,大家还没有打完谷子,他们却已经全部晒干归仓了。随后,两口子就去矿山打工了;腊月初八那天,他们果然买回了一台更大的电视机。
寨里一部分人从志平表叔家转移到巴二叔家。除了追剧,大家还问他们进城打工的事。第二年,农闲之后大家也跟着巴二叔一起去矿山打工,又有几家人买了同品牌的电视机。
我问娘,什么时候咱家才买得起一台电视机呢?娘只给我讲了一个故事。大概意思是说:有一个叫爱国的人小时候不贪玩,一门心思读书求学,后来考上大学,又成了国家干部,想买啥就买啥。这个故事,娘天天讲,年年讲,我听得耳朵似乎都长了茧。直到初中,我才下定决心要好好读书,考个包分配的学校,横下心来连《三国演义》这么好看的电视剧都错过了。
这些年,我们先后买了彩电、电脑和智能手机。相比之下,黑白电视机给我们留下的回忆才是最美好、最多彩的。我认识好几个叫“爱国”的人,却没有一个和娘说的完全吻合。有一天,我问娘:“您说的爱国到底是哪个村的?”娘笑了,什么也没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