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晓
腊月里，生活在天津的老乡武哥在微信朋友圈里感叹说，又快过年了，今年春节，他要好好吃顿肥肉过大年。
在这个春节食物越来越丰盛的年代，营养过剩引发的高血脂高血压高胆固醇的减肥年代，许多人一谈肥肉就色变，武哥依然是一个肥肉追随者。我和武哥是发小，我明白，一块闪闪发亮的肥肉，有着武哥对少年时代吃一块肥肉的深情，食物这东西，有时会在一个人的记忆里发酵一辈子。
去年秋天，有两个爱吃肥肉的人去远行了。
一个是我老家102岁高龄的冯大娘，一个是我84岁的父亲，他俩作为乡人结伴，直奔另一个世界吃肥肉去了。
冯大娘100岁那年，本地报纸开辟了一个寻找长寿老人的栏目。记者去采访冯大娘，问起她的长寿秘诀，冯大娘张开还有17颗牙的嘴，呵呵一笑说，我啊，就是一辈子爱吃肥肉。冯大娘膝下无子，老了后靠村人老李赡养。老李告诉我，老人每顿饭就要吃几块肥肉，吃饭时，老人只要见桌上无肥肉，就会神情沮丧，嘴里不停嘀嘀咕咕。喜沙肉、红烧肉、回锅肉、粉蒸肉、盐菜烧白肉、炖肥肉，老李这样天天轮流奉上。冯大娘98岁那年腊月，老李搀扶着冯大娘进城来买羽绒袄，我特地请老人去馆子里吃了一顿红烧肉。老人用筷子夹着闪闪发亮晶莹剔透的红烧肉接连吞下，入口即化，甚是高兴，她咂吧着嘴连声祝福我子孙兴旺富贵发达。
冯大娘仙逝后，我赶回老家参加老李为老人举行的简朴丧宴，老李在冯大娘的灵堂前摆了一大碗红烧肉祭奠，照片上老人笑眯眯的样子，我看花了眼，恍惚中看见她眼帘下垂正盯住小桌上的红烧肉。在我的想象里，老人一手提着一盏影影绰绰的长明灯，一手提着一块白花花的肥肉走在一条白云掩映中的苍茫路上。
我父亲也爱吃肥肉，他对肥肉的眷念一直到老。父亲78岁那年患了一场大病，他在医院以为自己挺不过去了，躺在病床上吩咐我母亲回家炖一碗肥肉粉条端到医院来。我觉得父亲真是一个旷达之人，为了少留遗憾，我让母亲回家做了肥肉端到病床前，但父亲勉强吃了一坨肥肉后就咽不下去了。顽强的父亲闯过死神伸出的魔爪，他在人间又逗留了6年。6年里，父亲对肥肉的感情一直不减，尽管血压血脂水银柱一样上升，医嘱少吃肥肉适量运动，但这两样父亲没法做到。一是肥肉照吃，二是推行他倡导的“龟养”，整天摊卧在沙发上关心国际大事与餐桌上油亮的肥肉飘香。父亲在秋天的一个中午突发脑梗引起心衰后去世，母亲一直愧疚，说要是父亲平时节制一点吃肥肉，或许还可以长寿好几年。我安慰母亲说，父亲毕竟享了口福。母亲叹息了一声，她趴在阳台上怔怔地望着天空中的云层。腊月里，母亲做了腊肉挂在阳台风干，母亲又望着云层，在她心里，或许父亲会从云层里探出头来打量着人间这膘肥肉厚的腊肉。
父亲爱吃肥肉，或许是来自家族基因的强大遗传。我爷爷爱吃肥肉，但在那个贫瘠年代，爷爷极少吃够吃饱一顿肥肉。我11岁那年的腊月，村子里发生了一个事件，一个村人家病死了一头老母猪，主人家念其劳苦功高，就偷偷在黑夜里掩埋了母猪尸体。没料第二天晚上，另一个村里人去把母猪尸体挖起来，悄悄请了屠夫将死猪肉处理后，把肉煮了一大铁锅，宴请了村里相好的人，我爷爷也兴致勃勃参加了那晚的宴请。但没隔几天案子告破，母猪的主人家感到如挖了祖坟一样奇耻大辱，喊来村长调解此事，村长哼哼哈哈说了一通两边讨好的话后不了了之，因为村长也参加了那天晚上的母猪肉宴席。村长81岁那年对我回忆说，当年晚上的肥肉用泡椒加了白酒在柴火灶里猛炒，香透了一个院子，好多村民起床咿咿呀呀打开房门来猛虎一样细嗅肉香。
我爷爷去世那年前几天，他梦里还在狼吞虎咽着一块一块大肥肉，半梦半醒之间，又发觉嘴里满是泥沙。爷爷说，是梦中在磨牙，梦醒来时又感觉是在啃一坨石头。
“这桌子能吃吗，这抹布能吃吗……”这是年轻的萧红流浪在洪水过后的哈尔滨，在饥荒岁月产生的幻觉，尽管她身边有相伴的恋人萧军，但肚子的饥饿是爱情也填不饱的。我想，要是有一顿奇迹般降临的肥肉宴，当年昏天黑地的哈尔滨，在她眼里，一定节庆般张灯结彩。
我在县城上高中那些年，附近有一家绿树葱茏的国营工厂，一到下班时间，自行车铃声响成一片。工厂小黑板上用粉笔字写着：今日供应芋头烧肉、粉蒸肉，工人们自豪地端着搪瓷盅子去食堂里打肉，盅子上印着“为人民服务”的字体，还有一幅图像：工人头上戴着矿灯、农民提着喷雾器、军人挎着钢枪。我高中的同学刘小胖，他父亲是工厂炊事员，有天小胖端着满满一盅子红烧肉心怀感恩送到班里一个成绩好的女生面前，小胖数学成绩一塌糊涂，他常找女生抄作业。
我去大都市里，在高楼大厦间的马路上双腿乏力高一步低一步行走，总会产生人如蝼蚁的渺小孤独感。有哪一盏灯呢，对我温情脉脉地闪烁。有一年去北京，在诗人二毛开的馆子里，吃了一顿菜馆里的名菜“二毛回锅肉”，我就着白米饭一个人吃完了一大碗回锅肉，吞食了香喷喷油滋滋的肥肉，我顿时感觉到北京的夜晚灯火可亲。
一块肥肉油光闪闪，它是缥缈岁月里，温暖我心的打底食物。今年春节，让我和天津的武哥，一起好好吃顿肥肉过大年，我们隔着天幕打着手势，向一块肥肉致敬，向过去的岁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