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尤凤
多年没回湘西老家过年,埋在心中的年味越来越悠长,越来越浓烈。特别是炸耳糕的香味,一直储存在心底深处,历久弥香。快过年了,它又冒出来撩拨我的胃口。
过年在湘西显得格外重要。临近年关,人们放下锄头,暂停田间地头的功夫,专门腾出双手准备年货。杀年猪,打糍粑,磨豆腐,炸耳糕,忙得不亦乐乎。小孩子最喜欢的还是炸耳糕。
小时候物资极度匮乏,能够准备一两样年货就足令我们高兴了。一年中,父母努力积攒,为让孩子们过年不至于太失望,尽量把好东西留到过年。杀年猪对很多家庭来说难以实现,没有饲料,一年慢慢吊大一头猪已经非常难了,最后送到公社完成派购猪任务。打糍粑也难实现,没饭吃的时候,留不住糯米。相对来说,炸耳糕成本低,好估算,米少油少可以少炸点,因此耳糕成了最受欢迎的年货。
在湘西土家族中流传着这样的年俗:过年的食物不要吃完,要有余有剩,预示来年富有。正月初一一定要吃现成的食物,因此家家户户攒足了劲备年货,给新年讨个好兆头。
如果什么都没有准备,那就惨了,按照俗话说,三十夜调荞糊不像过年的样子,大人小孩都没法开心。过去因为贫穷过不起年,流传着这样的故事:“五钱坡汪二哥,杀个年猪五斤多,几爷儿几娘们吃一餐,初一只剩猪蹄壳儿。”也传唱着这样的山歌:“人家有年我无年,称个猪头要现钱。有朝一日时运转,早也年来夜也年。”想当年我们寨上有个男人,三十夜守年,把早已准备好的年火树兜烧起来,借着好火,顺便把仅留的一只腊猪腿煮熟,以便初一享用,他催促妻儿早点去睡。娘儿初一早上高高兴兴起床,满以为可以吃上美味的猪腿肉,急切地揭开鼎罐盖,发现肉都不见了,只看到几根骨头。男人说,他只尝了几次味,没想到就完了。这件事在我们村里传成了典故。
有一年春节我家没有炸耳糕,母亲为了节省油,那个年过得冷冷清清。生产队按计划供给没有年肉的社员人平半斤肉,我们家过年一餐就吃完了。正月初一小孩子都出来玩耍,有个小孩手里捏着一个耳糕,放在嘴边一次咬一点点,漫不经心地吃着,像是故意炫耀和惹我们,一群孩子望着他馋涎欲滴。母亲把我们喊回家,叫我们不要望食,告诉我们等以后生活好了,让我们吃饱。
在酉水流域的保靖、龙山、永顺、花垣等几个县,耳糕特别盛行,式样、味道都相近,几乎人人会做,过年时家家都会炸耳糕。
耳糕俗称油粑粑,也有地方形象地叫它灯盏窝,大家都知道是指同一样东西。做法简单易学,味道香酥可口,人人喜欢。主要原料是大米和黄豆,大人们根据经验,一升大米配一碗黄豆。若用秤称,一斤大米配三两黄豆。黄豆少了,粑粑不够膨胀,黄豆多了,粑粑容易裂开。大米浸泡约两小时,黄豆浸泡八九个小时,洗净后加在一起磨成浆糊状,加入少许盐。根据口味需要准备馅料,葱蒜肉辣椒之类。等油烧开,火不要太猛,准备几个圆形的粑粑提子。然后往提子里装一勺浆糊,加一点馅料,再装一勺浆糊盖住馅料,将提子放进油锅,炸到焦黄即可夹出。一股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等在锅边的孩子早就咽口水了,只等大人发话。通常是边炸边吃,两三口一个,香喷喷的,一家人围着火坑吃的吃,炸的炸,没吃完的留到正月吃。
每当知道要开始炸耳糕了,我们都不出去玩了,坐守锅边。母亲怕我们不懂事乱说话,提前安民告示:“你们吃就吃,不要乱讲话。”我们看着母亲把一枚硬币放进油锅,总有嘴快的小家伙问:“搞什么把钱放进去?”母亲怼到:“喊你们别乱讲话。”过了一会儿,又是谁没管住嘴:“会不会把油炸干啊?”又遭母亲骂。后来听邻居大婶闲聊,才知道原因。那时候油很难得,平时炒菜都没有油,据说把硬币放进油锅可以省油。在锅边不能说油变少了之类的话,锅子听见会吃油。如今看表姐炸耳糕,我问她怎么不放硬币,她说现在油无所谓了,不用节省。
小时候只有国营饭铺有耳糕卖,每次经过都闻到诱人的香味,内心的饥饿更加强烈。有时候母亲去隆头赶集,在饭铺里工作的表姨给她买两个耳糕充饥,母亲舍不得吃,带回家给小妹,我们大的只有望食的份,讨好小妹分得一丁点尝尝,那种美味永远忘不掉。后来改革开放了,集市上炸耳糕的摊点多起来,大人赶集,总不忘给家里的老人小孩带回一串耳糕,孩子们早已翘首以盼,吃到了爹娘买回的耳糕,别提有多开心,满满的幸福感流露在唇齿间。等稍大一点,够力气走路的孩子最喜欢跟着父母赶集,可以在市场上吃到更多耳糕。
最初一角钱可以买四个,后来买三个,母亲每次只舍得给我们买几角钱的,让我们总是吃不饱,吃了更想。包产到户后,村里人时间自由了,年轻人喜欢结伴赶集,把家里的土特产带到街上卖,完了一起围着耳糕摊吃现炸的,搞得摊主炸不赢。有个别豪爽的年轻人提出打赌比赛,比谁吃得最多,钱,包在他身上。回村后大伙美滋滋地谈论比赛成绩,最多者吃了一百多个。有一回幺妹参加了比赛,母亲知道后狠狠地骂了她:“姑娘家不像的,吃那么多不知害臊,以后别发傻了。”
我们远在长沙工作的老乡聚在一起常回忆耳糕的味道,偶尔有人从家乡带回一包,便邀请大家打牙祭。有的老乡从老家带来了粑粑提,聚会时,一起炸耳糕。没有磨子,就用豆浆机打浆。大家围着油锅吃着热乎乎的耳糕,个个红光满面,跟小时候一个样子。每次回到保靖县城,我们不吃酒店里的早餐,满街找油粑粑,一碗汤面里沤两个油粑粑,吃得舒心惬意,扳回了长久的思念。
这些年,农村生活越来越好,传统的几大件都要备齐。这时的山村,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香味,那是母亲油锅里飘出来的香味,是我们兄弟姊妹围拢在母亲的锅边吃到的耳糕香味。我寻着香味,加快速度,急切地跨进大门,一股暖流涌进心头,母亲回来了!?她又在为我们炸耳糕!?走进一看,围坐的都是新面孔,那个坐在母亲位置上掌勺的人不是母亲,是大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