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耀邦

上世纪90年代，读余华的小说《活着》，由于写得太悲情了，心里难以承受，从此便害怕读余华的小说。去年在湘吉图书城购得余华的新作《文城》，以为带有一个“文”字，不会那么凄哀，将会是一部给人带来愉悦风雅之作。但花了三天时间读完后，心里还是感觉异样的沉重、久久不能释怀。

《文城》的主人公林祥福，原本是北方一个大户人家的独子，老实本分、勤劳善良，双亲去世后，他继承了父亲的木工手艺和家里的数百亩良田。本来他的生活会在这风平浪静的环境里度过。然而有一天，一对自称兄妹的人来到他家借宿，把他平静的生活打破了。兄妹俩一个叫阿强，一个叫小美，自言来自文城，此行是到京城投奔在恭亲王府里工作的一位亲戚。凑巧的是，妹妹小美在林祥福家留宿的当晚病倒了，哥哥阿强希望林祥福可以暂时收留妹妹小美，自己先去京城，回头再来接妹妹。没有见过大世面的林祥福答应了他。于是小美便在林祥福家里住了下来。在一个雹灾大发的夜晚，小美由于害怕钻进林祥福的被窝去躲避灾难。此后林祥福便对小美萌生了爱意。于是两人无媒无证却又顺理成章地生活在了一起，过起了男耕女织的夫妻生活。

但好景不长，林祥福没想到小美突然溜之大吉了，并卷走家里近半数巨款。于是，林祥福初尝了欺骗和谎言带给他的痛苦。但这样的痛苦里毕竟还夹杂着甜蜜美好的回忆，给他的心灵并没有留下多大的创伤。林祥福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后，没想到小美又突然回来了。因为小美怀上了林祥福的孩子，她告诉林祥福，自己要在林家把孩子生下来。但小美不肯对林祥福说，她把卷走的巨款送了什么人。

林祥福也不深究小美。林祥福听从媒婆的建议，与小美正式举办了婚礼。但小美在林家生过小孩、满月后又不辞而别。于是林祥福便带着刚满月的女儿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路。

林祥福典当了家里的所有田产，带着自己的全部款项，经历千山万水、历经千难万险，从北到南去寻找名叫“文城”的那个地方。可是他怎么也找不到这个名叫“文城”的地方。林祥福被爱情欺骗了两次后，渐渐开始怀疑阿强和小美并非兄妹，所谓的文城也是假的。但诚实的林祥福并不放弃。他找到了一个叫溪镇的南方小城，林祥福觉得这里的方言和二人很像，于是便在这里落了脚，希望有朝一日能找到小美。

溪镇的陈永良收留了林祥福父女后，宛如一家人在溪镇共同生活，由于两人又有共同的木工手艺，便在溪镇靠做手艺共同发家致富，最后结成兄弟般的情谊。陈永良之妻李美莲视林祥福之女林百家为己出。当土匪绑票林百家后，李美莲主动让自己的大儿子去替换。结果使自己的儿子被土匪割掉了一只耳朵。

溪镇这个地方，民风淳朴、文明，人与人之间互相友爱，邻里之间有情有义、讲究诚信。林祥福好像找到了他心目中的“文城”，但现实生活中的他又明明是生活在溪镇这个地方。在这里，他既没有看见他的心上人小美，也没有听到关于小美的任何消息，更糟糕的是这里还经常遭遇水上漂、豹子李、“和尚”等多股土匪的侵袭。溪镇有近20人被土匪割去了耳朵，被奸污的女人不计其数。其中一个叫张一斧的土匪更是无恶不作，他残暴成性，一把利斧不是砍去别人的脑袋，就是削掉别人的胳膊，手段极端残忍。

在《文城》中，余华用大量篇幅描写土匪种种的凶毒恶行，让读者深切感受到当时社会的野蛮和黑暗。在溪镇，根本寻不见一点“文城”的影子。如果“文城”是用“文”字写成的，那么张一斧的利斧便把“文”字头上的那一点砍去了；同时又削掉了“文”字下面的一撇或一捺。使“文”字变得面目全非，而所谓的“文城”也就变成了不伦不类的烂城。

但是，溪镇的老百姓是勤劳善良、宽厚诚实的，在溪镇上来为非作歹的土匪武装，没有一支是出于溪镇的。溪镇没有土匪，更没有出过像张一斧一样的大恶人。溪镇的好人多，即使当妓女也不失善良的本性。身为溪镇乡绅和商会会长的顾益民，在溪镇遭受一次次土匪洗劫时，总是竭尽所能安慰大家。他花钱招待北洋败兵，客客气气“礼送”出境；同时，对于土匪的“绑票”，顾益民、林祥福都愿意破财消灾，用钱赎人。为了自保，他组织起来的民团，大多也是由北洋军的残兵和被土匪割掉耳朵的溪镇受难百姓为成员。

显然，林祥福已经融入溪镇，成为溪镇好人中的一员。在土匪张一斧绑架了顾益民后，林祥福前去“赎人”。他知道此去凶多吉少，便提前交代好后事，然后才去见张一斧。张一斧没有放过溪镇这两个头面好人的打算，在给林祥福的饭食中，故意骗林祥福说吃的是顾益民的人肝。这激起了善良的林祥福的愤怒。林祥福在与凶狠残暴的张一斧的搏斗中悲惨死亡。

林祥福至死也没有找到他所寻找的文城在哪里；也没有料到顾益民竟然逃脱了张一斧的魔掌，还拖着残躯为自己料理了后事。林祥福的死激起了林祥福的好兄弟陈永良的更大仇恨。忠厚的陈永良发誓要把张一斧刺进林祥福脖子里的尖刀，同样刺进张一斧的脖子里去。他组织起队伍与张一斧进行最后决战，终于将张一斧的土匪队伍打垮。陈永良还亲自手刃了化妆成算命先生的张一斧，为林祥福报了仇。

在《文城补》里，我们才知道，林祥福用所有的财富和生命所寻找的“文城”，其实是小美的丈夫阿强杜撰出来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就是溪镇。小美和阿强也是溪镇人，小美是童养媳，被婆婆嫌弃赶回娘家；阿强深爱着小美，悄悄把小美接走私奔去了上海。阿强从家里带出来的光洋在被两人用的所剩无几后，不得已离开了上海，准备去找在北京恭王府做事的一个亲戚。途中，两口子差不多花光了盘缠，在路过林祥福家时，便发生了“兄妹借宿”的一幕。在小美借宿于林祥福家中时，等候在定川的阿强已经沦落为乞丐。等小美偷走林祥福的黄金后，两口子才回到了老家溪镇。

没想到林祥福居然很快寻找到溪镇。这使阿强和小美心神不安：

阿强再次问（小美）：“他（林祥福）为什么不去文城？”

小美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也不知道文城在哪里，他摇了摇头。

因为找不到文城，林祥福准备离开溪镇。小美给自己的女儿做了婴儿的衣服和鞋帽，叫女佣悄悄转送给女儿。

阿强不懂小美的心事，以为小美仍在担忧之中，他对小美说：

“他越走越远，去找寻文城了。”

阿强说到文城，小美不由再问：“文城在哪里？”

阿强说“总会有一个地方叫文城。”

这个虚无缥缈的文城，已是小美的心底之痛，文城意味着林祥福和女儿没有尽头的漂泊和寻找。

其实小美心里明白，林祥福出来寻找的，是她带给林祥福温馨的爱和对生活美好愿景的梦想，而不是她从他家中拿走的黄金。但他的第一个男人阿强又在她身上付出太多，且深深地爱着她。所以当两个男人都在“文城”时，小美左右为难，便选择长时间跪在冰天雪地中祈求，结果被活活冻死。阿强也在和小美的祈愿中死去。

而对于林祥福，文城意味着他寻找的目的和梦想。但他寻求的这个目的和梦想，却建立在阿强对他的一次无可奈何的欺骗之上。有如空中的海市蜃楼，自然没有什么结果。林祥福苦苦寻找“文城”，象征意义更大于现实意义。林祥福的寻求告诉我们：只要对生活美好愿望的追求有了真诚的付出，虽然表面上看来没有收获，但实际上自己已经身在其中、并得到回报了。所以，在林祥福寻找到溪镇后不久，他已经寻找到了他心目中的“文城”：他背着女儿与在祈祷中的小美擦肩而过；在林祥福十多年后被土匪张一斧杀死时，他的棺材又被田氏兄弟抬着，从小美的坟边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