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君才 吴四方
在南长城北沿的不远处,老鹰盘旋的屯堡废墟下有一个苗汉交界的集市叫水银,曾是保靖明清军事城防重镇,旧称水荫场。明嘉靖年间,从这里曾修筑一段绵延八百余里的苗疆城墙,因为外来屯兵的驻守,生生阻断保靖南部土家、苗汉人民的商贸自由往来,却又带来大江大河的汉戏文化。
一条蜿蜒的石板街直达山顶,当地人称脚街,这个不足百余户人家的山镇,人们特别爱唱汉戏。戏里琴师戏外掌门,75岁的琴师方厚坤是脚街汉戏班的最后一个班主。当夕阳悬挂天边,老方戴着眼镜坐在脚街一隅拉京胡,琴声婉转悠扬,透着别样的汉戏韵味。村里的张宪凤、杨宝芝、龙清香、向俊明、杨再宇几个老戏骨听到琴声,开始陆续走到方家这座老宅院排练。
张宪凤差不多扮演了40年穆桂英的角色,杨宝芝照例反串出演杨宗保,老方毫无怨言地给她们化妆、穿戏服、插令旗、教台词……忙得不亦乐乎。张宪凤人不高,六十多岁的人,眼睛还透着灵活劲儿,她说自己还是小姑娘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学汉戏,这种情结没齿难忘。
尘世熙熙攘攘,有人在跳广场舞,有人在唱山歌,脚街老人却乐此不疲地在唱汉戏,这也是他们每天聊以慰藉生活的方式之一。
站在脚街的城墙遗址,有一种时空倒流的感觉。恍惚间,还能从老街旧巷依稀听到遥远的军营马蹄的声响,急促地从边墙那头嘀嘀嗒嗒传来,这儿留下太多的故事,也留下太多的遗憾。风霜雪雨剥蚀了脚街的容颜,唯有汉戏带着几百年来的仆仆风尘,在这里经久不息,仍然存活。
汉戏,属皮簧腔系,亦名汉剧,旧称楚调、汉调,又名楚腔、楚曲,形成于清代康乾年间,迄今已逾三百多年的历史。它流行于湖北,远及湘、豫、川、陕、粤、皖、赣、黔、晋等省的部分地区。2006年,汉戏经国务院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成为束之高阁的玫宝。
汉戏离不开汉水滋养,清道光8年(公元1828年),汉戏开始进京;而另一边,汉戏沿沅江上溯经水路传唱到酉水流域,酉水的各个码头成为文化传播最为重要的捷径。汉戏风靡一时,在保靖县的江西庙、祖师观、福建庙、天王庙、城隍庙、黄家公馆和各大会馆上演,演绎了无数码头文化之经典。
1912年,前清秀才周紫麟在保靖县城承办庆乐堂,自任班主,初习围鼓座唱。20世纪20年代中期,周紫麟学习汉戏弹腔,开始票友下海,更名为鉴古社,把一个小县城的汉戏班子办得轰轰烈烈。而在距离县城20公里开外的水荫场,脚街汉戏粉墨登场,热烈了一个时代。脚街汉戏最初受屯守边墙的军士所影响,它深受保靖折子戏影响,基于南长城边墙文化的熏陶,然后又和本土文化融合演化,高腔、昆腔、弹腔兼备,糅合了保靖民间音乐成分,沉淀形成脚街汉戏独有的腔调和韵味。
老方12岁起就开始学戏,起初学艺,求得是一口饭吃。60多年的戏里人生,汉戏成了他生命中的白月光,差不多一生与之相随。为了学戏,他抄小路步行到县城拜师,大粒大粒的砂子硌着脚板,也不知道走坏了多少双鞋。老方唱戏就像成了瘾,直到现在,每天不哼上两曲,他嗓子就发痒,就跟生了一场大病似的。
汉戏脸谱十分丰富,生、旦、净、末、丑,千人千面,个性突出,一看望去便知剧中人的忠奸善恶。曲调简单,分南北二路,南戏北戏,雄霸一个时代。乐器有京胡、二胡、月琴、鼓、大锣、小锣、钹、二钹、课子等;服饰有蟒、甲、箭衣、折子、罗裙、云肩、打带、护领、马褂、披、软巾、口吊、盔头、相雕、凤冠和纱帽,汉戏种种,不一而足。
走进老方的练琴房,桌子和乐谱架上放着保靖汉戏遗存民间的《双槐树》《秦香莲》《王宝钏》《血掌印》《双合印》《夺三关》《太白醉酒》《辕门斩子》《搜孤救孤》《二堂舍子》《坐宫》《断桥》《卸甲封王》《罗成叫关》《拾玉》《五台会兄》等一大摞手抄孤本,令人目不暇给。壁板两边挂满老方自制的二胡和京胡,衣柜里收藏着他掏钱自办的一箱一笼的水袖戏服、幕布、戏靴和道具,琳琅满目,不可赘述。
去年春节,老方召集村里的老演员登场演了一场《别窑》,乡党云集,不爱怎么鼓掌,稀稀拉拉,不怎么整齐,却也给了老方的汉戏班子无限鼓励。《别窑》演得是宰相女儿王宝钏,不顾父母之言,下嫁贫困的薛平贵为妻,薛平贵入伍后,王宝钏独自一人在寒窑中苦苦等待了18年,后来薛平贵功成名就,将王宝钏接入府中团聚,结局皆大欢喜。这部戏告诉人们,两个人只要两心相悦,只要坚持,终会花好月圆。
老方特地花了400元托人录制了一盘光碟,他搔了搔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这个碟子没录好,好歹也是个纪念。可生旦合作、唱做并重的场面很好,薛平贵与王宝钏夫妻生离死别的凄惨情景与悲痛情绪还是表达出来了。”老方说自己特别喜欢这张光碟,几乎逢人就要播放一遍。
脚街汉戏团成立于1983年,街头场尾,唱戏声不绝。栽秧也唱,打谷也唱,睡觉也唱,醒来也唱,风靡一个时代。20世纪90年代初,脚街汉戏班子开始落幕凋谢,唱戏的老人儿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人世,也很少有人再去听戏。脚街再也没有年轻人愿意学这门技艺,哪怕是装着坐在马扎上,静静地装模作样听一回这群老人唱戏,可大家都挤不出时间。老方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他们有更多的悦人悦己的方式,以消遣无聊的时光。他们生活得更加通透、通达,让人不可捉摸。眼看汉戏这门技艺快要从他手中失传了,他无可奈何,只能一点一滴地把戏曲儿唱给岁月。
在方家院子铺满青石板的一隅,盛开了一树栀子花,正是花期,香气宜人,令人清爽无比。大家排演的时候,就把盛开栀子花的土墙当做背景,当做听者,当做掌声和灯光……原来,琴声、蝉鸣和乡野清新的空气构架成的这个世外村落宁静的特性,竟然如此美好。是的,就这样,汉戏也便有了自己的世界。
它是独特的,是很多人无法理解的与世无争的脚街汉戏。
孩子们各自成家立业,不用老方操心,爱人夫唱妇随,也很支持他唱戏。听多了汉戏,老方的爱人也会哼上一两句台词,闲暇时,她自己动手,一针一线缝了一沓绣花鞋,还乐呵呵地说,这是友情赞助演员们登台演出的爱心绣花鞋。脚街老人都很享受这种时光,他们大多都当爷爷奶奶了,依然把汉戏当做精神食粮。
没唱戏的时候,老方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者,而且是那种一眼看去就想不起他是谁的老头子。但凡拉上了琴,他立马年轻了三十岁,眉眼里都透露着朝气,一板一眼,晃着脑袋,完全沉浸在岁月往事里。老方偶尔也会转悠到村里的山塘边上吊一吊嗓子,那里清静,无人打扰,更适合回忆。
老方说,船到码头车到站,离开这个世界是迟早的事,能在有生之年快乐地唱戏,他就很满足了。有时候,戏剧看得多了,眼角有了泪痕,就像在干涸的沙漠里看见了绿洲,让人枯燥的生活有了滋润。虽不完美,却拥有了自己的世界。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老方把自己活成了汉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