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刘 明
龙山不是山名，是县名，是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下辖的县，常住人口有四十七万多，位居湘西第一。龙山总面积 3131平方公里，比永顺县3810平方公里要小，位居湘西第二。
过去，永顺和龙山是一家。
1728年，永顺土司“改土归流”后，设永顺府，第二年析其辖地五十八旗各半，分永顺、龙山两县。
“旗”是永顺土司土兵的武装军事单位。战时为兵，奔赴沙场；散处为民，春耕秋收。永顺土司有五十八旗，各旗的番号为一个字，合读起来朗朗上口：辰利东南西北雄，将能精锐爱先锋……
龙山县域的领头旗为辰旗，辰在十二生肖属相为龙，且境内万山耸立，势若游龙，故名。
我第一次到龙山是2003年，那时刚在新华社湖南分社工作，但上太平山却是十年后。
2013年，我在湖南扶贫开发网任总编，和湘西州委原常委、宣传部长田景安先生走基层到龙山时，专程去了太平山。
我记得那一天是6月30日。我们沿着石阶攀铁链上去的，累得大汗淋漓，印象深刻。
这之后，每次到龙山，我都争取要上一次太平山。一方面是爬山，另一个原因是好友朱小军在做山上庙宇的修建工程。十年间，我至少不低于十次到太平山。无论是拾级而上，还是坐电梯行，每次去太平山都有收获，登高望远，百看不厌。
最近一次去太平山，是今年2月20日，同去的除了朱小军，还有当地文友刘锦刚和湘西州政协委员唐级刚。
去年，太平山成为国家4A级景区，可喜可贺，宣传的文章很多，我大都看了。回长沙后，想起锦刚兄讲的一些故事，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再写点文字。一方面，我户籍上是长沙人，长沙市对口帮扶龙山县二十八年了，我有这个责任和义务。巧合的是，自己到长沙工作生活也整整二十八年了。
另一方面，作为靠文字养家糊口的人，我也想在写法上不断尝试变化，总想给读者有点不同的阅读感受。
山名“太平”
这个故事很多人都已经写了。
龙山人都知道这个故事。
嘉庆年间的龙山县志上这样写道：（太平山）在县北三十里，孤峰插天，就石凿级，危途一线，登者前后趾相接……
太平山的海拔并不高，山顶只有六百一十八米。但孤峰突兀，陡峭绝壁，拾级就铁链而上，十分险峻。
嘉庆元年，也就是1796年，白莲教起义军攻占龙山，当地人避难上山，安然无恙，就改山名为“太平山”。改名前，太平山叫象山。远看，整块大石就像一头大象，有鼻有眼有身膀，活灵活现。大象不是要喝水吗？恰好石象鼻子尽头有个巨大的天坑，天坑里有阴河，还能听得见水的响声。当地关于太平山的传说很多，但多是神话故事，说大象贪恋当地的风景，忘了赶路，化身为石。也有人说，大象曾经帮助土家先人耕田犁地，日久生情，死后幻变为石，继续与人世代相守。
传说终归是传说。
可就地质上来说，太平山为丹霞地貌，发育不早于两亿多年的中生代。有趣的是，以太平山为中心，周围数十公里都是肥沃的平地，平地四周皆是巍峨的大山，据说多为两亿年以前形成的岩石。
照这样推理，太平山四周过去可能是湖泊，因地质运动，岩石的成分以陆相沉积为主，并不是在汪洋大海中形成的。准确地说，大约在白垩纪（6600万年—1.45亿年），气候干燥，酉水河裹着大量的陆原碎物质与氧化铁混合物，在这里沉积下来。
经沧海桑田，湖水褪去，显露出来的石头，就呈现出显著的暗红色。与很多地方丹霞地貌光秃秃不同，太平山上含泥质丰富，多树木，柏树、松树、栎树、山竹等随处可见。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据说太平山上还是遮天蔽日的，大树很多，层峦叠嶂。
怪不得，两百多年前，当地人上山避难，就完全不会被发现了。这次灾难过后，人们没有忘记太平山的庇护，于是就在山上修建庙宇，慢慢地，香火日渐旺盛。关于太平山上始建寺庙的时间，在龙山县志上还有东晋和五代之说，但均无从考证。
也许，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太平山曾经保过一方平安，如今的人和今后的人，谁不追求一生平安？
太平山，天下太平，人生平安，这个山名寓意很好。
何况如今的太平山是国家4A级景区，且就在龙山县城边上，我们没有理由不看好它的未来。
慈松禅师
慈松禅师（没有成名前叫宏松大师），法号伴月，俗称京和尚，湖北利川人，俗姓冉，1841年出生。
慈松禅师自幼不喜欢吃荤，不喜欢读书，却喜欢与僧侣交友，似乎天生就有佛缘。十二岁那年，一名自称姓陈名教良的道长，忽然来到读书的学馆，劝他弃尘持斋。他父亲听后非常恼火，不准出家。慈松听说太平山上的常礼禅师道德高尚，就悄悄从湖北常来湖南私下拜访，回家告诉父亲后，父亲依然没有答应。
父望子成龙，子望父心宽。可以想象，父亲一方希望儿子成家，儿子一方却渴望出家。在这种僵持中，父亲终于开悟了，干脆和儿子一起来了太平山。
这一年是1870年，二十九岁的慈松削发为僧，诚心受戒。这不是我信口雌黄乱编的故事。太平山上至今还有座松月塔，这是慈松禅师的寝陵，塔上刻有文字，记载了他传奇的一生。出家后的慈松并不是闭门不出，而是决定行走修行，去了重庆花岩禅林和四川峨眉山。在路上，他遇到了老乡曾祚华，法名光辉，也喜欢佛，就拜他为师。两师徒一边行走，一边对话，三年过去了，就是到了峨眉，依然参不透“生活是谁”，慈松只好回太平山。可这一年，光辉师父死了，死前要他再等三年，并说名师的缘分在北方。
光绪二年，即1876年，时年35岁的慈松禅师，决定带徒弟光化再次远行，到四川时再收八岁的妙道为徒。师徒三人再上峨眉，赴成都，访陕西龙亭山，登西岳华山，然后过黄河，到山西五台山，入河北保定。
就好像《西游记》中的唐僧取经一般，一路上，慈松师徒三人登山问道，风餐露宿，经历了生死磨难，最终到了北京的龙泉寺。太平山松月塔的碑文，多达1418字，记载了慈松禅师修行问道并念佛救人的故事。故事虽有些神话色彩，但对话着实精妙。
譬如龙泉寺的本然大禅师问：“何为道？”慈松说：“不知，但饥食倦卧也。”
本然大禅师说：“道无传受，不从外得。”慈松答曰：“以心印心，本自现成。直下承当，自性主人。”看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王阳明先生的诗：人人自有定盘针，万化根源总在心，却笑从前颠倒过，枝枝叶叶外头寻。
是啊，无论是佛还是儒，或者道家，修来修去，都是修我们的心，悟来悟去，都是悟人生之道。听了慈松的话，本然大禅师欣然问道：“智慧如此，志愿何等？”宏松说：“誓与众生，共成佛道。”
这仿佛是唐僧和如来的对话。要与众生共成佛道，慈松肯定想到了唐僧取经的故事，于是乎，他提到了“愿领龙藏，以示将来”，本然大禅师告诉他，万事顺其自然，自己努力修行就是了，不可懈怠。
不言而喻，佛渡有缘人。
没有多久，慈松大师就拿到了龙藏，还得到了龙袍，最后还回到了当初出家的太平山。凭什么呢？不少龙山朋友告诉我，是慈松大师医术高明，为光绪皇帝治好了“背花”疾病，也有人说是为慈禧太后治病。总之，是获得了皇族的奖赏。
看了松月塔碑文，我才发现，这与晚清名臣左宗棠的帮助分不开，也正是左宗棠推荐，他才得到皇族恩赐。
1881年，70岁的左宗棠从甘肃回京，经陕西长安南院，看麾下出家的王军门，对此行吉凶未卜，有些郁闷。王军门向左宗棠推荐了慈松，说他看相厉害。见面后，慈松告诉左宗棠：“龙眉黄色，卧蚕紫气，必有封拜之庆。”后来果然应验。于是，左宗棠便将慈松看相的故事，告诉了他一些知己。有一天，左宗棠的好友工部郎中沈法斋到龙泉寺进香，听人介绍到慈松禅师，两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聊着聊着，慈松就聊到了欲请龙藏之事。沈公欣然力助。不久，他与九门提督荣禄和总管内务大臣师曾，加上礼亲王世铎帮忙，一切自然而然。难能可贵的是，慈松禅师没有贪恋京师的富贵与荣华，而是带着龙藏龙袍回到了太平山。
舟过洞庭，江豚蜂拥而至，很快又风平浪静，原来这些精灵们是为了拜谒藏经。万物皆有灵。这与《西游记》中乌龟驮经、白龙向佛等很多故事差不多。还有，慈松和他的弟子也像唐僧及徒弟们一样，带着真经，虔诚地回到了出发的地方。
这，也许就是当下人们常说的“不忘初心”吧？为弘扬佛法，在太平山，慈松禅师星夜重建庙宇，从1894年开始，历时4年，最终大功告成。完工后，慈松禅师弟子钟朝琨专门写了碑文，并由当地文化人彭琛撰于松月塔上。1899年，疾病缠身的慈松禅师，在太平山上的息影洞安然圆寂，时年58岁。
老红军白玉林
就在慈松禅师去世后的第六年，1905年腊月二十三，龙山县一个叫龙潭岩的地方，白玉林出生了。龙潭岩地势险峻，山高路陡，过去是龙山县城经芭蕉坨到招头寨的必经之路。1862年春天，石达开由保靖进入龙山境内，行军到了龙潭岩，望山峦起伏，听号角声声，不由地感慨万千。策马驻足，弯弓射月，这位太平天国的翼王诗兴大发：“策马渡悬崖，弯弓射胡月；头颅作酒杯，饮尽雠仇血。”
尔后，在石达开带领下，太平军强攻龙山、火烧来凤，沿酉水南下，经卯洞进入四川。白玉林的父亲白世贵，原籍四川酉阳后溪古镇（今属重庆），年轻时则为躲水灾，来了龙山。白世贵娶曾氏为妻，在龙潭岩半山腰结庐而居，生四子一女，白玉林为老大。1918年，龙山大旱，十三岁的白玉林独自走出龙潭岩，乞讨来到离家百里的太平山，进了一家窑货厂，当了一名苦工。
龙山盛产陶瓷，历史悠久，从里耶古城遗址和古墓群中，都出土了大量的古陶器和瓷片。但，久负盛名的龙山陶瓷，并没有给白玉林等苦工带来什么变化，五年过去了，十年又过去了，人长大了，苦日子仿佛没有尽头。
1935年初，工友刘二岩从桑植洪家关回到太平山，带来了穷人翻身闹革命的故事。说干就干，很快，白玉林就带着工友们找到了窑主，要求改善伙食并提高报酬。
没多久，红军来了，还成立了“太平山工农赤卫队”，白玉林被任命为队长，主要筹集粮食。为躲避红军，当地土豪劣绅带着大量钱款上了太平山，日夜武装把守。白玉林带着红军攻下了太平山，在僧人的帮助下，还从松月塔的地宫里找到了钱款。
1935年6月至7月，白玉林参加了贺龙指挥的围攻龙山城战斗；8月编为“中国工农红军第二军团龙桑独立团”，任排长。11月18日，白玉林随大部队从桑植刘家坪出发，参加了长征，历经艰辛，九死一生，1936年10月到达陕北。抗战爆发后，白玉林跟随贺龙赴山西抗日前线，任警备旅文年生团副官。
1945年5月，与日军作战时，白玉林头部被炮弹炸伤。伤愈后就留在了当地主管陶瓷生产，筹集军资。1955年秋，时隔二十年后，白玉林回到家乡龙山。到了龙潭岩才知道：由于自己当红军，全家都被迫害死了。深山里仅剩下一个地名：白家屋场。
同来的妻儿回山西了，白玉林决定下半辈子留在太平山，留在他二十年前讨生活、闹革命的窑货厂。
一个士兵不是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按照党的政策，白玉林带领乡亲们走了公私合营的道路，挂起了“龙山县太平山窑货厂”的牌子。这位“爬雪山、过草地”的老红军，下定决心要在有生之年，再为家乡的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1959年9月30日，作为龙山县向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项目，“龙山县陶器厂”成立了。据说，这是龙山县最早的地方国有企业之一。历经21年，龙山县陶器厂职工，从最初的54人发展到300多人！
1980年，白玉林累了，组织上按副师级待遇，安排他离休。
1993年5月3日，老红军白玉林走完了他人生的“长征”，享年八十八岁。在新修的太平山上的寺庙里，我看见供奉着的慈松禅师塑像，塑像两边还有画图，记载了他修行问道的一生。我总觉得，太平山下，还应该为老红军白玉林塑一个像。要让来太平山游玩的人们知道，这里的山不仅是红色的，而且这块土地也是“红色”的。
苦不苦，想想长征二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还有，现在的人也应该铭记：无论我们走多远，都不要忘记自己当初从哪里出发？为什么出发？
名人与太平山
说到与太平山相关的名人，我觉得要写两个人：一个是章太炎先生，一个为赵朴初先生。
章太炎是中国近现代民主革命家，思想家，著名学者，100多年前，他估计应该来过太平山，至少有他到湖北来凤进湘西的记载。赵朴初曾任全国政协副主席和中国佛教协会会长，中国民主促进会创始人之一，他没来太平山，却专门题了字。在《章太炎年谱长编》中，我们发现他是1918年8月到湖北来凤的，那时他好友靖国军三师吴醒汉率部驻扎于此。来凤和龙山就隔一条酉水河，站在太平山上，龙山和来凤县城尽收眼底。章太炎为什么会上太平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这“仙”应该就是慈松禅师从北京带回来的龙藏。
1914年初，因为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45岁的章太炎被软禁于北京龙泉寺，直到袁世凯死后才复出。两年多时间，章太炎除了写书就是读书，他肯定从龙泉寺住持那里知道了龙藏到太平山的事。章太炎是国学大师，无疑对乾隆年间出版的大藏经充满好奇，而龙山太平山近在咫尺，登山的可能性很大。我查阅了《章太炎全集》和相关人物年谱及县志，虽没有他到太平山的记载，也不见什么诗句流传，但依然相信他来过。从警四十多年的好友刘锦刚也认可我观点。他说，无风不起浪，到过龙山的名人很多，为什么只传说他呢？
当然，可以肯定的是，赵朴初先生确实没有来过太平山。赵先生为太平山题名是1997年，那一年，他90岁了。可题字背后的故事，还是给人一些启迪的。这不能不提到一个人：今年83岁的杜诗江。1992年底，时年53岁的杜诗江，从龙山县委常委、县委办主任转任县政协常务副主席。第二年，到贵州江口县参观学习时，看到“梵净山”的题字后，他就想，能不能也请题字人赵朴初先生为家乡的太平山写字。很多看似艰难而最终成功的事情，往往都是从人的一念之想开始的。我们把这个想法，可以称之为梦想，那么怎么去实现这个梦想呢？回到龙山后，杜诗江想到了一个人，那就是时任全国政协常委、湘西州政协副主席宋克湘先生。宋先生爽快答应了，并在一九九三年十一月召开的全国政协常委会期间，把杜诗江准备的相关资料，专门交给了赵先生的秘书。但是，两年多过去了，字还没有题写下来。
1996年5月，宋克湘到龙山检查工作，杜诗江又问及了为太平山题字的事。当时有县领导说，没有题就算了，万事莫勉强。杜诗江没有气馁。1996年6月，他以个人名义，直接给赵朴初先生写了一封请求信。在信中，杜诗江提到了慈松禅师和龙藏的故事，提到了太平山和梵净山一样，都是武陵山区的佛教圣地。当然，最后还提到了他是代表当地土家族人民的请求，希望领导能理解民族同胞的感情……宋克湘也被杜诗江感动了，答应在开会期间继续催催。
1997年全国两会期间，赵朴初先生把“太平山”的题字，亲手交到了宋克湘先生的手中。好事多磨，事在人为。这是一件普普通通的事，也着实平平常常，但我一想到湘西这些年各方发展的点点滴滴，又不由地感到一种奇异的庄严。读书时，老师告诉我们，要向雷锋叔叔学习，为社会的发展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参加工作了，长辈们则反复叮嘱，要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默默做出自己的贡献。
如今我们也都在行动：躬逢盛世，功成不必在我，但荣幸功成一定有我。这不是口号，是发自内心的文字。写着写着，我是不是跑题了？不过，这篇文章确实有点长，但懂的人，一定会看完。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