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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4月08日

浴 火 咕 噜 山

○麻胜斌

空中森林

湖南湘西和贵州铜仁交界处,有个地方叫两河。两河有座空中森林,苗语称“比戈咕噜”,翻译成汉语叫咕噜山。

咕噜山三面绝壁,山脚下,正岗、老木山两个苗寨分卧两侧,两河小街的老粮站、裁缝铺、卫生院、信用社依次列于山前,两条溪水在这里交汇,过河坝田,钻过穿洞,汇入清水河。

从两河街望上去,咕噜山陡峭的石灰岩山体异常险峻。对于山鹰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这些空中霸主常在崖壁上筑巢安家,繁衍后代。几面草木不生的绝壁,一同撑起山顶的那片林木葱郁,四季常青的空中森林。

两河人天天以仰望的视角,看这座与天空融为一体的青绿色森林,看太阳从咕噜山的树冠上升起,看月亮和星子垂挂在山头的树梢上,看与山相接,去留不定的白云,看雨后的七彩虹桥,一头在咕噜山这边,一头扎往土屯、毛岗方向的“比戈莱”。

咕噜山每天都落在两河人的眼帘里,可有悬崖阻隔,一年到头,进山的人也没几个。这片“长在天上”的森林和生活在低处的烟火两河俨然是两个不同的世界,各自安好。

咕噜山石灰岩多,土壤并不算厚,但少了人类的打扰,贫瘠的山里却挤满了乔木、灌木、野藤、荆棘、杂草……这些绿植都在各个层落疯长,忙着抢夺空间和阳光。在我们看不见的地里,竞争的暗涌或许比地面上还要激烈,各种根系在地里盘根交错,疯狂扩张,抢着吸收土壤里有限的水分和养料。密林里,那些待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没有土壤养分的石头也爬满了青苔。

咕噜山属卡斯特地貌,森林里地穴、溶洞遍布,构成一个交错相通的黑暗地下世界,一座山可藏千军万马。湘西剿匪时,有小股土匪钻进咕噜山,消失在这片空中森林里,凭借复杂的地理环境对抗剿匪部队。咕噜山一度被称为“比戈娄匪”,也就是土匪山。部队在两河公社架起大喇叭,喇叭口全对着山上,天天朝大山喊话。

悬崖其实阻挡不了人的脚步。大跃进时期,两河也在疯狂大炼土钢,村庄周围的树木砍光后,人们盯上了这片茂密的空中森林。目光所致,咕噜山的危机开始来了。

要炼钢铁了,一帮人拎着斧头吆喝着上咕噜山,要起房子了,大家拿着锯子叼着烟上咕噜山,要打家具了,大伙提着柴刀,吹着口哨上咕噜山。到最后,连做锄头的木柄,挑东西的木扁担都要上咕噜山找。

山林元气大伤的那几年,人们发现山下泉水的流量都变小了。水对寨子来说,那可以第一件大事。两河的所有村寨,全都是围着水源建起来的。没有水源,也就意味着没有寨子了。大家意识到,咕噜山上得有树才行。人们互约定,用白石灰在崖壁上刷了“封山”两个大字,单个字都比秋收打谷子的方木桶还大,不准进山砍伐。休养生息多年后,林木长得很快,咕噜山又开始显现出郁郁葱葱的模样。

覆盖着密密的绿植,地里面布满交错的根系,咕噜山跟海绵一样盛情挽留着每一场相逢的雨露。雨露渗入地层,挤进岩层裂隙,一层一层过滤,又溶解地层少量矿物质,流出来的就是可口的天然矿泉水。偌大的山体就像一个巨大的储水净水器,泉眼便是出水口。响泉明如眼波,人们挖沟开渠,把清亮的泉水引到田里,一面面银镜一样的水田就在村庄周围铺开了。

红腹锦鸡

咕噜山失火那天,我刚好在对面山砍柴。

一群群飞鸟不停挥翅,穿越浓烟朝山这边飞来。鸟儿刚飞离火区,跟刚游上岸的泅渡者一样狼狈,用瘦骨嶙峋的趾紧抓树枝,收拢羽翼,战战兢兢停落在我身边的枞树、香樟树、茶油树、桐梓树还有许多不知名的灌木上。四处逃离的鸟儿中,飞得最吃力的是最漂亮的红腹锦鸡。

百鸟之王凤凰只出现在神话故事中,儿时见到最美的鸟就是红腹锦鸡了。苗族是一个爱美的民族,苗家人喜欢刺绣,以蓝靛布为纸,拈绣花针为笔,牵以五彩线为墨,再调上绣女的心思和日头,把世间的美好绘进一幅幅精美的苗绣里来。在心灵手巧的女人穿针引线,美艳的红腹锦鸡常停落在苗绣里,落在苗服盛装上。

在大火中逃亡时,红腹锦鸡一身华丽的彩羽成了沉重的负担,拖着那条长长的黑褐色尾羽,飞行一小段距离就要停下休息,还没恢复体力,眼看火要烧过来又赶忙挥翅离开。

看锦鸡飞得那么吃力,我在想,漂亮的鸟儿是不是沉醉在自己的美色里,连飞行能力都退化了。红腹锦鸡不用迁徙,若山里不发生火灾,可以在咕噜山待一辈子,自然不用像候鸟那样,凭强大的飞行能力往返于南北两地。形貌雍容华贵,不能身轻如燕,自然失去了鸟类那股灵巧了。显然,飞行不是红腹锦鸡的强项。听老人们说,两河人找锦鸡都不用带枪,几个人带上几条猎狗,看到锦鸡就分头追堵,锦鸡飞不远,需要停停靠靠蓄力,飞不动了就钻进灌木丛或草丛里,头是进去了,一条长长的尾羽还高高地扬在外面,只要过去抓住,用手捉住,像拔萝卜一样拔出来就行。

咕噜山的林子里积满了厚厚的落叶,枯叶让阳光烤干透了。天气连日放晴,满山的枯枝枯草也很干燥,一点就燃。这一切都在助推这场山火。大火借着风势蔓延开来,火舌很快拉成了一条线,凶猛的火势快速往上扑。火线之上是青绿色的原始森林,过火的地方全是漆黑的焦土,残烟从灰烬里冒出,一些火星子在里面明明灭灭。

森林火灾,多么快的一把刀啊,咕噜山最美的皮子就要给整张剥掉了。看大火快速吞噬山林,我想起小时候看老猎人剥锦鸡皮的样子。雄性锦鸡是从山里捕来的,身上没有枪眼,还是活的,在老猎人的手里瑟瑟发抖。

我一直盯着红腹锦鸡看,这样漂亮的鸟儿要是化成人,一定是个美男子。锦鸡羽色华丽,头上戴了顶金黄色丝状羽冠,颈后面披了条橙棕色的扇状羽披肩,上面还有精致的黑边点缀,上背除了有少部分浓绿色羽毛外,其余都是耀眼的金黄色。深红色下体非常鲜艳,一条黑褐色的尾羽缀满了桂黄色斑点,带着优美弧度承接在鸟身后,那么协调,体态饱满的锦鸡一下子显得修长而美艳。

在火塘边听人聊天时知道,红腹锦鸡找对象时,一定会炫耀全身华丽的羽毛,每一根彩羽都向外蓬松,翅膀翘起,把翅上、背上、腰上那五彩斑斓的羽毛都展现在心仪雌鸟面前,优美的长尾羽也凑过来了,披肩羽像折扇一样全抖开,盖住头部,双眼含情脉脉地朝雌鸟望去。

雄鸟颜值这么高,让雌鸟怎么办。面对这么俊的雄鸟求爱,又有几只雌鸟能扛得住。所以,红腹锦鸡有三妻四妾也是正常的。春暖花开,春心萌动的季节,一只雄鸟会和几只雌鸟交配繁衍。红腹锦鸡,承载着我儿时的许多幻想。我觉得男人就应该像红腹锦鸡那样,帅得不要不要的。

我好想把老猎人手里的锦鸡抱回去养,自己看个够。老猎人却拿出磨好的刀子在布条上揩干水渍,用薄而锋利的刀刃剥掉锦鸡那张美艳的皮。皮肉分离后,锦鸡肉炒着吃,皮子拿到集镇上,卖给那些唱戏的人。到民乐镇上看过一场戏剧,扮演人中吕布的那个,头上戴的就是这种锦鸡翎。翎羽弯弯,柔柔的挠在貂蝉清美的脸颊上。

锦鸡,美男子,我儿时的梦想,被猎人的刀活生生给剥掉了。

山火的刀刃还在快速剥着咕噜山森林。咕噜山,多少生灵的家园啊,除了艳丽的红腹锦鸡,还有多少。锦鸡有翅膀,能幸免于这场山火。那些走着的或者爬着的生灵呢,能跑得开,逃得掉么?还有山上无数的草木,面对扑来的熊熊烈火,连一只脚都没有。

空中森林像经历了一场大轰炸,火光冲天,狼烟四起。蓝色的晴空下逐渐布满烟尘,不少灰烬飘飘摇摇,落到了山这边。而这里,我一个人,还有满山的鸟,隔山看那场大火,什么都不能做。

火灾过后,进山的人把那些烧死的树木砍下来码成堆来当柴火,有人从山里还捡到烧焦了的野兔、野羊和野鹿。经历大火后,山里表层的砂土像在大铁锅里炒过一样,干燥、板结、焦化,毫无生气。

大雪封山

山火第二年,两河上空来了一架飞机,飞行高度不高,个头大,声音也大,有人认出来,那是飞播造林的飞机。来年大家发现,咕噜山长了不少树苗,过了些年,飞播造林的马尾松和杉木长得比人还高了,咕噜山在慢慢修复着自己的创伤。

咕噜山下,离寨子远的耕地,大多按国家政策进行退耕还林,当年先祖们伐木开荒种粮的地方,如今种上了榉木和板栗树,该还给草木的地方,都还给了草木。树苗年年长高,逐渐填补当年毁林开荒的凹陷处。

苗寨安然迎接一场大雪的到来。绣苗服的女人坐在火塘边,捏一枚细细的绣花针,牵着彩线游走在“锦鸡吃桃”的苗绣图案上,嘴里哼唱着《湘西鸟雀歌》:

二月燕子住高坡,燕子双双爱伴多,

只有燕子情义好,千里衔泥糊旧窝。

十月老鸦一墨黑,歇在老木青山里,

莫讲老鸦不识字,凡间有事它最清。

腊月麻雀在屋角,飞来飞去没地落,

千里雪山不敢去,躲到屋檐吃谷壳。

……

屋外,认真的雪沿着山的体态,草木的线条将大地仔细描摹、封存,细到每一片草叶,每一个枝丫。咕噜山全白了,出山寨的路早就封住了,人和牛羊行走的山村阡陌,野兽出没的丛林野地,飞鸟停落栖息的高树枝头,都积满了落雪。

雪下得再大,也有封不住的地方,比如屋檐。湘西大山苗寨里的木房多为五柱七瓜,四排三间,周围装上木板壁头,上面盖着鱼鳞一样的小青瓦片,房顶向前后各延伸出一方面积可观的屋檐。很多年前,我趁大雪封山,在屋檐下撒了些谷子,谷子正上方放用短木棒支起一张竹匾,木棒上系有一根长绳,绳子的另一端就攥在我的手心。

大雪天,咕噜山上没地落脚地鸟雀常飞下山,到田野的草垛子底下觅食,胆大的飞进寨子来,停落在屋檐下。

我在地上准备了充满诱惑的谷物,那满是算计的竹匾随时会盖下来。大雪封山的日子里,我这个不精巧,甚至拙劣的机关总会捕捉到雀儿。

那时还小,常拿雀儿把玩,也试着关在笼子里养过,雀儿性子野,养不活。阿公常吓唬我,小孩不要玩雀儿,要不然老了手会抖,吃饭时菜都夹不上。

家里有棵柿子树,每年摘果子,阿公都要留下一些,说是留给鸟雀吃的。一个枪法很准的老猎手怎么会在乎那些飞鸟的生命?

寨子里管打猎叫“撵肉”,打到猎物就有肉吃了。大雪封山时,咕噜山上的野物会下山觅食,身后那一串足迹会暴露出自己的行踪,被身背火铳的阿公盯上后,很少能从枪口下逃脱。

有一年雪特别大,枪法很准的阿公却不进山打猎了。阿公说火药是药,打猎是为了治疗饥饿,现在锅里有大米饭,腊月还要杀年猪熏腊肉,就不用扛着火铳杀生了。

阿公收起火铳时,寨子里很多人觉得那句“火药是药”很拗口,让人费解。这句话放到现在,大家就好理解了。以前是靠山吃山,近水吃水,现在不为温饱所困,手头上还有点钱,向大自然索取的手就要收一收了。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猎人的枪收了、渔人的网收了,山里的、水里的,都存进绿水青山银行,咕噜山的林子一年比一年密,山下的清水河一年比一年清,利息就非常的可观了。

闭目遐想,若明日大雪封山,天寒地冻,天地一片静默。在一片天空下的世间万物,都在共同抵御风雪的时候,我想把家里的窗户擦干净,白天,把雪色收进屋里,晚上,让灯光溢出窗外。我想往暖炉添两块柴火,壶里煮茶,也可以煮酒。我想往屋檐下撒些谷粒,不设机关,鸟雀在那里啄食,叽叽喳喳,平整而雪白的院坝上,漂亮的红腹锦鸡飞舞嬉戏……

祝福雪化之后,逐渐恢复元气的咕噜山,依然盛装着满山的鸟鸣,依然能托举灿烂的日月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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