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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04月16日

清明节的思念

梁厚能

老家古道溪畔的垂柳又染绿了,虎年的清明节又快到了,母亲九年前已离我们而去。连日来淅淅沥沥的春雨,触动着我思念的神经,一个人静静地坐在书房里回想,娘的音容笑貌和生活往事,就像儿时观看过的黑白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

记得今年正月初一,吃过早饭,一个人散步来到寨中的老屋。自新屋建成,一家人搬走后,老屋就空置下来。在老屋的神龛上,我看见“福寿无疆”匾额。那是娘八十岁那年,我亲手给她雕刻的寿匾。而眼前,匾虽在,娘没了。睹物思人,不由悲从心来。此时,我才真正体会到孔老夫子所说的:“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娘姓田,是毗邻四川(现重庆)酉阳麻阳寨人氏。

娘只有一个姐姐,没有兄弟。她是我的婆婆,她的远房孃孃(姑妈)介绍来我家做童养媳的,当年她才十二三岁。当时,她听我婆婆说,我家条件不错,有一千多匹瓦呢。其时,村民大多住茅草屋,家有千匹瓦,的确算不错的人家了。

公公婆婆去世后,作为长兄长嫂,父母又当起了这个家。两个叔叔娶妻生子,一大家子十多口人,挤在一起,好不热闹。人一多,矛盾也多。但他们都处理得熨熨贴贴的。

我记事的时候,已分家了,我家与博松满满住祖屋,在寨子的最东边,从堂屋分,一家住一半。博荣幺幺住最西边的竹子堡堡上,那是他当兵退伍后,新修的一栋。

父母一共生了六个孩子,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姐姐,一个妹妹。兄弟排行,我是老三。二哥连名字都未得取,就夭折了。四弟厚亮,平时我们叫他“老亮”,比我小两岁,是一个身材瘦小,却十分聪明的孩子。可在六岁那年,因蛔虫钻胆死了。

娘是一个性格要强,而又勤劳的人。她常说:“挑抬,我比不了男客家,但手动工夫,我与任何人都敢比试!”

是的,娘身单体弱,但手脚溜麻,扯秧,插秧,薅草,打牛草,割稻谷,晒谷子等等这些生产队的农活,她从来没有落后过。

大集体时,生产队评工分等级,娘年年都是女劳力中最高的,八分。

父亲是老党员、土改根子,先当村干部,后当生产队长,平时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精力照顾家。姐已出嫁,大哥还在念书,我与妹妹又尚幼。这样,家务活全落在娘一个人身上。

娘白天在生产队拼命挣工分,晚上收工回家,又要操持家务。种菜,洗衣煮饭,每年还要喂两头大肥猪,一头上交派购猪,一头自食。打猪草,砍猪草,煮猪食,喂猪,都是她一人完成,由于身材瘦小,他提潲桶时,异常地费劲。常常忙到深夜才得休息。娘自嘲说:“潲桶把把都被我提融了!”

娘还是一个十分节俭的人。她常对我们说:“吃不穷,穿不穷,不会划算一世穷。”她举例说:“某某,有钱时大手大脚,有粮时,放开肚皮吃,几哈搞空了,到后来只有挨饿。

钱在娘的手上,即使捏出了汗,也舍不得用一分。家里财政大权在她的手里,我从未看见她给自己缝过一件新衣服,上街赶场饿了,也从未给自己买过油粑粑、米豆腐之类的零食充饥。

我家的粮仓和粮柜,常年装得满满的,有时还往外借,但自家经常煮的是红薯饭、萝卜饭、包谷饭,而且红薯、包谷、萝卜比米还多。粗粮吃多了,也吃怕了。就是现在,我一见到红薯就倒胃口。

一段时间,我发现家里火坑边多了一个小木桶,娘在着米时,抓回一把放在小桶里,待桶里的米够一餐时,空出来再煮饭,在着米时,娘又要抓回一把放小桶里。

为使腊肉保存得久,娘将腊肉埋在稻谷里,平时舍不得吃,往往腊肉要存放三五年。家里来匠人,或来贵客时,才能吃上一餐腊肉。

这种节约方式,可能就是娘所说的“划算”吧。由于娘的勤俭持家,我们家从来没有缺吃少用过。

放久的腊肉哈喉,很不好吃。粮食也一样,年年吃陈粮。相反,那些缺粮户却年年吃新粮。吃完后,不够再找别人借。年年这么搞,我们闹意见了。娘也觉得这么搞不划算。她采纳意见,待每年打新谷后,留足吃一年的,然后把陈谷和多余的新谷卖掉。腊肉也一样,留一部分,卖一部分,不够时到市场上称新鲜肉。

娘十分疼爱她的孩子。四弟老亮病死后,我曾伤心了很久。责怪娘只顾做工夫,不痛自己孩子,没有早点救治老亮。

其实,老亮的死,娘比谁都悲痛。那晚,在老屋旁的大猴栗树下,娘抱着老亮的遗体哭得死去活来。她边哭边喃喃地说:“老亮!老亮!是娘害了你哦。要是我不去挣工分,早点给你买药吃,这个小病哪里会死人啊。”有一天,娘对我说:“给老亮的名字没有取好。厚亮,后亮,老亮的天,怎么能后亮呢?”

娘小时家穷,没有上过一天学,扁担倒地,一字都认不到。一辈子吃够了没有文化的亏,十分希望自己的儿女成为文化人,她说:“老三!我们农村人,只有攒劲读书,才有出路。学习上,娘没有文化,帮不上你。资金上,你不用担心,需要多少,娘给你多少。”

上世纪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吹绿了大江南北,昔日沉寂的小山村有了新气象。我们家也迎来了温馨富裕的好日子。其时,父母正值壮年,大哥娶亲了,妹妹长大成了劳动力。全家五个劳动力,只供养我一人读书,家庭条件是相当不错的。每当开学时,我给娘说,要多少学费、多少生活费,平素节俭的娘,从来都是很爽快的。而且每次给钱,都是一个学期一次性给足。平时,我看见那些每月要到邮局取汇款的同学,我既羡慕他们有当国家干部的父母,也庆幸自己有勤劳的爹娘。

那年,高考成绩不太理想,志愿又没有填好,最后只等来商校的录取通知书,而我们班,与我同分,甚至还低几分的同学,却录取上了大专,或省属中专。作为班长的我,有些失落,也有不甘,打算再复读一年,并在县一中报好了名。

根据国家当时的政策,考上中专,就有了干部身份,一毕业,国家就分配工作。娘看见录取通知书后,为我能跳出农门而高兴,特地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邀请寨里长辈们喝祝贺酒。席间,长辈们纷纷举杯向我祝贺,唯独我独自闷闷不乐。娘看出我的心思,安慰道:

“老三,去上商校,先把饭碗瓢瓢到手。麻袋里的钉子总有出头之日。只要你努力,参加工作后,还可以考成人大学,照样可圆大学梦。”

我听从娘和长辈们的建议,愉快地上学去了。工作后,我边工作边学习,先后取得了大专、本科、在职研究生学历。由于勤奋工作,得到了组织的青睐,从企业调到了党政机关,再从县城调入州府,职务也从企业职员、一般公务员,到县处级领导干部。

儿子开始有出息了,娘打心眼高兴,后又为我的亲事发愁。每次见我孤孤单单回家,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有一次,她把我叫到一边,含泪说:

“老三,你老汉(父亲)身体不好,我年纪又这么大了,你再不谈,不知我们还等不等得起哦!”

“娘,不是我不谈,是没有遇到合适的,我不想委屈自己。”

后来,我终于谈上了女朋友,那年“五一”假期,我特地带回老家,让娘看看。娘见我带来了年轻漂亮的城里姑娘,而且还是人民教师,高兴地合不拢嘴。

娘就是这样,疼爱着他的子女,一直到她生命的尽头。娘将我们平时孝敬她的零用钱,舍不得花,悄悄攒起来,给我们四兄妹每人准备了一千元“衣禄钱”。给照顾她的妹妹交代,在她去世后转交给我们。当接过子香转给我的尚有娘体温的“衣禄钱”时,泪目了。

娘是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平时,我也经常听她说些家长里短的话,也曾与人吵过架,但从没有真正记过谁的仇。

有时受了委屈,憋在心里,我回去后含泪向我倾诉。我一听,觉得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劝她想开点。我一劝,她就原谅了别人。

一次,寨上的族人们在一起摆龙门阵,一个族叔说:“我们梁家寨,以后肯定还要出比厚能更有出息的人物!”娘听后,认为他们嫉妒我,心里很不舒服。我回去后,她生气地告诉我这件事,我说:“娘,叔叔讲的没有错啊。古话讲‘长江后浪推前浪’,我本来就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有人超过我,说明我们家族人才辈出,应该高兴才是。”听我这么一说,我看见娘的表情顿时由气愤到释然,娘真是一个可爱的老太婆。

娘还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当年,村里很多人生活困难,她经常借钱米周济人家。打工潮兴起之初,寨里的一些晚辈没有出门路费,他又慷慨解囊。我曾听她很生气地说,谁谁谁装苕,借她钱不还。但她只是嘴上说说,从没有找别人去要。时间一久就忘了,算了。

父母相濡以沫六十多年,一直相敬如宾,恩恩爱爱,我见过他们斗嘴,但从来没有吵过架。

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父亲当村支部副书记,带领几百民工,修建洞山水库,因条件艰苦,饿死两个民工。“反五风”运动时,有人告状,他被抓入县“特训班”关押,失去人身自由。娘与幺婶娘结伴到县城探望,她俩以前从没有出过远门,一路打听前行,中途还到一农户家借宿。一路翻山越岭,一百多里路程,整整走了两天。

我读初中时,父亲突患急性肾炎,他一人到咱果坪医院治疗,娘担心父亲的病情,带着我走了三十多里山路赶去看望。看见父亲能吃能睡,治疗效果很好,她这才放心。

1990年,父亲突患脑溢血,我与她在县医院照看了一个多月,父亲竟奇迹般康复,但也落下了后遗症。讲话不利索,左边偏瘫。此后,娘无怨无悔地照顾父亲起居,长达十六年,直至八十岁那年父亲去世。父亲出殡的那天早晨,只见她木然地站在老屋旁,目送远去的送葬队伍,哭成了泪人。

娘曾给我讲,有一件事情,她对不住父亲。那是反“五风”后,父亲恢复名誉,因有养鸭技术,被安排在县国营农场上班,并准备转为正式职工。娘以家里儿女小、工夫多为由,死活不同意,致使父亲没有当成国家职工,为此事娘愧疚了一辈子。

我长年在外工作,为父母尽孝少,心存愧疚,总想找机会弥补。每次回家过春节,在大年三十夜,我都要为二老洗洗脚,每当摸到娘那厚厚老茧和廋得皮包骨的腿脚,心里有一种莫名的酸楚。娘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

那时我家刚到车行预定了一台新车,打算放假开回去,让娘坐坐,陪她回她的老家麻阳寨看看。娘已有很多年没有去老家了,常唠叨要去看看。

可就在2013年8月8日上午十点多钟,接到大哥的电话,说娘在镇卫生院去世了。突然接到这个噩耗,我们匆匆回家奔丧。听子香说,那些天娘身体不太好,说心口痛,天天自己到镇卫生院打针。去世那天她陪娘到医院打针,针打完后,叫娘在病房休息,她到街上吃碗面,回来时,发现娘倒在病房洗手间旁,马上叫医生,但一切已晚。

娘就这么走完了她八十四年的平凡人生之路,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娘与父亲合葬在糖坊坳自家菜地里。在娘去世三周年时,我与哥给二老打了一座简朴的墓碑,我亲自撰写二老生平,请书法家书写了碑文。

俗话说: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我们的生活还将继续,只是生活的艰辛,只能自己默默去承受了,再也没有依靠的港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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